百工宴的炊烟在暮色里袅袅升起,混着新麦的香气漫过整个镇子。沈清辞站在祠堂门口,看着镇民们抬着蒸笼、捧着陶碗往院里涌,竹筐里的馒头冒着热气,陶罐里的米酒晃出琥珀色的光。
“清辞姑娘,快来尝尝我新酿的梅子酒!”酒坊的周伯提着酒壶走来,壶嘴还挂着酒珠。他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捧着碟腌梅子,正是当年那个总跟在阿安身后的小丫头,如今已是镇上小有名气的酿醋师傅。
沈清辞刚接过酒盏,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萧玦扛着半扇猪肉从巷口走来,肩上的肉晃得油花四溅,看见她便扬声笑:“张屠户非要多送十斤排骨,说算在明年的账上。”
“他那账本子,早就记满了吧?”沈清辞笑着摇头。张屠户的账总记在门板上,谁欠了几斤肉,用粉笔写着,还了就擦掉,可门板早就被写得花花绿绿,连缝隙里都塞着小纸条。
祠堂院里,老者们围坐在石桌旁,手里的烟杆在鞋底磕了磕,便开始数算今年的收成。李木匠用墨斗在地上量着:“东头那片水田收了三百石,西坡的旱地少些,两百一十石。”王秀才戴着老花镜,算盘打得噼啪响:“除去种子和赋税,还剩四百二十石,够镇上人吃到来年麦收。”
忽然,院外传来孩童的惊呼。沈清辞出去一看,只见阿安领着几个半大孩子,正把竹筐里的新米往石臼里倒。孩子们握着木杵,喊着号子舂米,米粒溅在他们脸上,像撒了把碎银。
“慢着!”编竹筐的张爷爷拄着拐杖走来,指着石臼旁的竹筛,“筛三遍,糙米留着酿酒,精米装袋。”他弯腰从竹筐里抓出把米,摊在掌心数着,“一百粒里有三粒秕谷,不错,比去年强。”
沈清辞看着他布满皱纹的手,忽然想起五年前他刚到镇上时,总躲在磨坊后面偷偷啃干硬的窝头。那时他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家人顿顿吃上白米饭。
“清辞姑娘,”张爷爷把米放回筐里,“这筐米是给学堂的,孩子们读书费脑子,得吃点精细的。”
正说着,萧玦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陶盆,里面是刚蒸好的糯米:“来帮忙包粽子!”院里顿时热闹起来,女人们围着陶盆,粽叶在她们手里翻飞,里面裹着红枣、豆沙,还有孩子们偷偷塞进去的野栗子。
沈清辞拿起片粽叶,忽然发现叶尖缠着根红绳。她认得这绳结,是当年小丫头丢在河边的,后来被她捡回来,给竹筐当提手。如今红绳磨得发亮,却依旧结实。
“阿姐,你看!”小丫头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粽子跑过来,粽叶没包紧,糯米漏了一地。她身后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捡着地上的米粒往嘴里塞。
“慢些吃,锅里多的是。”沈清辞笑着擦掉男孩嘴角的米渣,忽然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个竹制的小算盘,是李木匠照着萧玦的样子做的,算珠是用枣木削的,还刻着简单的数字。
“他在学算账呢,”小丫头骄傲地说,“先生教的,一加一等于二。”
沈清辞心里一动,走到祠堂的账簿前。那是块平整的青石板,上面用石灰写着今年的收支:“百工宴用米三十石,肉二十斤,酒五坛……余粮三百八十石。”字迹是王秀才写的,笔锋遒劲,最后那个“余”字拖了个长捺,像条通往明年的路。
“该算最后一笔账了。”萧玦走过来,手里拿着个竹筒,里面装着镇上孩子们攒的铜钱。他把铜钱倒在石桌上,孩子们立刻围过来数,一枚枚铜钱叮当作响,像在数着日子。
“一共一百三十七个铜钱。”小丫头数完,仰着头报数。张爷爷笑着点头:“够买三副新算盘,给学堂添上。”
沈清辞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明白,所谓的账,从不是冷冰冰的数字。它是石臼里舂出的米香,是粽叶上缠着的红绳,是孩子们数铜钱的笑声,是张爷爷竹筐里永远多留出的那一碗米。
夜风穿过祠堂的梁柱,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沈清辞拿起石桌上的石灰块,在“余粮三百八十石”后面,轻轻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或许最好的账,就是让日子在柴米油盐里慢慢过,让每一笔收支,都浸着人间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