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是亥时落下来的，先是几滴冷雨砸在粮仓的铁皮顶上，噼啪作响，紧接着就连成了线，顺着瓦檐往下淌，在地面汇成蜿蜒的小溪。
沈清辞披着蓑衣站在粮仓门口，手里的油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萧玦正在检查顶梁的木楔，他脱下湿透的外衫，露出里面紧实的里衣，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肩头的旧伤上，激起细微的颤栗。
“东侧的梁木有点松。”他仰头喊，声音被雨声割得七零八落，“拿两寸的木楔来，再备把锤子。”
沈清辞转身去取工具，脚边的水盆里浮着几个刚剥好的野菱角，是下午从塘里摸的，本想当零嘴，此刻倒成了手里的“计时器”——每数清十个菱角，就抬头看一眼萧玦在梁上的身影，看他是否还在稳妥地敲打木楔。
“清辞！”梁上忽然传来萧玦的低呼，“你看这梁缝里！”
她举着油灯凑近，光束从梁缝里照进去，映出几缕灰扑扑的布条，还有半块发霉的麦饼。萧玦伸手抠出布条，展开一看，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是阿安的记号。”沈清辞的指尖抚过那个字，忽然想起半月前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的瘦小男孩，“他说过，绣个‘安’字，就能平安找到爹娘。”
萧玦从梁上跳下来，溅起一片水花：“这孩子，果然没走远。”他把布条揣进怀里，“等雨停了，去林子里找找，说不定能在山洞里撞见他。”
雨声渐大，粮仓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沈清辞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偏房跑，萧玦紧随其后——那里堆着白天从流民处“截”回的半袋糙米，还没来得及过筛。
偏房的窗户没关严，雨水顺着窗缝灌进来，在糙米袋边积了一小滩水。沈清辞赶紧把米袋往高处挪，却发现袋底已经洇湿了一片，她伸手一摸，竟摸出个硬纸包，拆开一看，里面是用油纸裹着的几块碎银，还有张字条，字迹稚嫩：“还沈姐姐的麦饼钱，阿安记着账呢。”
“这孩子。”沈清辞笑了，眼眶却有点热。她把碎银小心收好，忽然听见墙角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老鼠窸窣，又像是人压抑的咳嗽。
萧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抄起墙角的扁担，缓缓靠过去。墙角堆着几捆干稻草，他猛地掀开，里面竟缩着两个瘦小的身影，正是阿安和另一个更小的女孩，两人抱着膝盖，浑身湿透，怀里还护着个破布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阿安？”沈清辞放低声音，油灯往前送了送，照亮男孩冻得发紫的嘴唇。
阿安吓了一跳，把女孩往身后护，却看清是她，忽然红了眼眶：“沈姐姐，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雨太大，山洞漏雨了，想进来躲躲……”
女孩也跟着哭：“我们把麦饼钱还了，没欠账……”
萧玦的扁担慢慢放下，他转身往灶台走：“锅里还温着粥，去盛两碗。”语气里的冷硬散去不少，只剩下不易察觉的柔和。
沈清辞赶紧拉着两个孩子到灶边烤火，阿安却不肯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颗野栗子，还带着湿泥：“这是今天在山上捡的，烤着吃甜。”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暖融融的。萧玦把烤好的栗子扒开，递给女孩一颗，又给阿安塞了块红糖：“以后下雨就来粮仓，别往山洞钻，不安全。”
阿安咬着栗子，含糊不清地说：“娘说，不能白占人家便宜……”
“那以后你就帮着清辞筛米吧，”萧玦看了眼沈清辞，嘴角噙着笑，“筛一斤米给你记两文钱，够你和妹妹买麦饼了，这账算不算清？”
阿安眼睛一亮，用力点头：“算清！我能筛好多米！”
雨声还在敲打着屋顶，粮仓里却弥漫着粥香和栗子的甜。沈清辞看着阿安小心翼翼把红糖揣进怀里，忽然觉得，这雨夜里的账，比任何时候都算得明白——几块碎银，半块麦饼，几颗野栗子，还有萧玦递向女孩的那颗栗子，都在灯下闪着暖光，把人心照得透亮。
萧玦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在他眼底，像落了星子。他看向沈清辞，她正低头教阿安写“账”字，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浅浅的痕迹。他忽然觉得，这西境的账，从来都不止银钱粮草，还有藏在柴米油盐里的情分，在雨夜里慢慢熬着，熬成了最踏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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