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算盘声歇下时，暮色已漫过西境的矮坡。沈清辞抱着竹片算盘往回走，衣角扫过田埂上的野枣树，带落几颗熟透的红果，在草叶间滚出细碎的响。
“清辞。”
身后传来脚步声，萧玦提着盏马灯追上来，灯芯的光晕在他肩头晃悠。他掌心托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野枣，颗颗饱满，红得像淬了蜜。
“刚从王婆家摘的，她说你下午教孩子算学时总往窗外瞟。”他把碗递过来，指尖蹭过她的手腕，带着田埂上的草屑气，“王婆还说，当年你娘怀着你时，最爱在这棵树下歇脚。”
沈清辞捏起颗野枣，果皮的薄霜蹭在指腹上。她确实不知道这重渊源，只觉得这树野枣长得疯，春末开碎白花，秋来就沉甸甸坠满枝，像谁在枝头藏了无数小灯笼。
“学堂的竹算盘够不够用？”萧玦并肩跟她走，马灯的光在两人脚边淌成河，“不够我再劈些竹片，后山的毛竹长得正好。”
“够了，”沈清辞咬开野枣，甜汁溅在舌尖，“孩子们学得快，今天已经能算清十以内的加减法。对了，账房先生说，上午送来的高粱里混了些谷种，得挑出来。”
“让赵叔带两个人去筛，”萧玦不假思索，“他识谷种的本事，西境找不出第二个。”他顿了顿，马灯晃了晃，“其实……有笔账想跟你算清。”
沈清辞挑眉。她知道萧玦指的是什么——昨日粮仓盘点，账面上少了两石糙米，账房先生急得直搓手，只说是“损耗”。但她下午去翻查时，发现粮仓后墙有处新动过的土，混着几粒糙米，显然是被人悄无声息运走了。
“你早看出来了？”她笑问，把剥好的野枣塞进他手里。
“你上午盯着后墙看了三回，”萧玦咬着野枣笑，马灯的光落在他下颌线，“再说，除了那伙人，谁能在西境粮仓里动土而不被察觉？”
他说的“那伙人”，是游荡在两境之间的流民团伙。说是团伙，其实也就五六个人，专挑粮仓下手，动作利落，从不多拿，每次就取刚好够活命的量。上次在东边林地撞见，萧玦本想扣下，却被沈清辞拦了——“都是被逼到绝路的人，留条活路”。
“他们倒懂规矩，”沈清辞踢开脚边的小石子，“知道只拿活命的量。”
“规矩是你给的。”萧玦的声音沉了沉，马灯照见他眼底的深意，“但你别忘了，上个月东边林地的陈三，就是因为给流民塞了块饼，被反咬一口，粮仓被掀了半角。”
沈清辞脚步微顿。她不是不知道人心叵测，只是见过太多饿极了的眼睛，总忍不住想起多年前——娘抱着她蹲在野枣树下，把最后半块窝头塞给她，自己嚼着树皮笑说“不饿”。
“我留了记号。”她忽然说，指着野枣树的第三根枝桠，那里有道新刻的浅痕，“若他们敢越界，这道痕就是账册上的红笔，一笔勾销。”
萧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低笑出声。马灯的光扫过她绷紧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他想起上午在粮仓后墙，看见她蹲在土堆前，指尖捻着糙米，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她不是不设防，只是把防线藏得软了些，像野枣的甜里裹着的细核，不扎人，却也硌得清。
两人走到分岔口时，听见矮坡下传来细碎的响动。马灯往下一照，是两个半大的少年，正背着半袋粗粮往林子里钻，背上的麻袋印着西境粮仓的记号。
“是流民团伙里的小鬼。”萧玦的手按在腰间的刀上，指节泛白。
沈清辞却按住他的手腕，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学堂带回来的麦饼。她对着坡下吹了声口哨，少年们惊得要跑，却被她扬手丢出的麦饼砸中后背。
“谷种挑出来才能种，生嚼会坏肚子。”她扬声喊，声音在暮色里荡开，“下次想吃，来祠堂找李念，就说要跟孩子们一起学算账。”
少年们僵在原地，麻袋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混着谷种的糙米。沈清辞看着他们的背影没入林子，忽然觉得掌心的野枣甜得有些发涩。
“你这是在养虎。”萧玦的声音里带着点无奈。
“是在教他们算账。”沈清辞把空碗递还给他，碗底还沾着枣核，“算清了‘活命’和‘贪婪’的账，比刀枪管用。”
萧玦接过碗，马灯的光在碗底晃。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暮色里，他撞见沈清辞蹲在野枣树下，给一只断腿的野狗喂麦饼，指尖被狗咬破了也不躲，只轻声说“别怕，我不抢你的”。
那时他就知道，这姑娘心里有本软账，算着旁人看不见的情分。
“走吧，”他抬手，马灯往祠堂的方向偏了偏，“账房先生说，今晚有场急雨，得去看看粮仓的顶梁牢不牢。”
沈清辞应着，脚步轻快了些。野枣树在身后摇曳，坠下的红果敲在草叶上，像谁在暗处拨动算珠，算着一笔笔藏在暮色里的暖账。风声掠过耳畔，带着野枣的甜，也带着远处孩子们练算盘的脆响，缠缠绕绕，织成西境最安稳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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