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给谷仓顶镀了层银霜。沈清辞蹲在粮囤边，借着月光清点最后一批入库的新麦，指尖划过饱满的麦粒，能摸到壳上细微的纹路——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好，麦穗沉甸甸的，压弯了秸秆，也压得账房先生的算盘噼啪响了一整天。
“还没算完？”萧玦提着盏马灯走过来，灯芯跳动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账房说你下午就没歇着，连晚饭都忘了吃。”
沈清辞直起身，后腰传来一阵酸麻，她揉着腰笑了笑：“最后二十石，点完就好。今年的新麦颗粒特别匀，你看这色泽，磨出的面粉肯定白得发亮。”
萧玦把马灯往粮囤边凑了凑，光柱里浮动的麦糠像细小的星子。他抓起一把麦粒，在掌心搓了搓，壳屑簌簌落下，露出圆润的白仁：“确实不错，比去年的饱满。”他忽然轻“咦”一声，从麦粒里捡出个东西，“这是什么？”
是枚磨得光滑的铜环，上面缠着几缕红绳，显然是姑娘家的饰物。沈清辞认得——是村东头杏儿的，早上还见她戴着在打谷场拾麦穗，许是弯腰时不小心掉了。
“明天还给她吧，这是她娘留给她的念想。”沈清辞把铜环小心收进布包，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下午盘账时，发现高粱少了两石，账房说没出库记录。”
萧玦的眉头皱了皱。谷仓的锁是他亲自检查的，钥匙只有两把，绝不可能有人私自挪用。他提着马灯往高粱囤走，光柱扫过囤底时，忽然停住了——最里面的囤角有个被啃过的痕迹，散落着几粒带齿印的高粱，旁边还有撮灰色的兔毛。
“是后山的野兔。”他恍然大悟，“前几天下雨冲垮了篱笆，肯定是钻进来偷食了。”
沈清辞跟着笑，心里却有点发沉。两石高粱够五口之家吃一个月，就这么被野物糟践了，账上还得记笔“损耗”，想想就心疼。她蹲下身重新点数新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回头一看，是杏儿抱着个布包站在谷仓门口，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清辞姐姐。”杏儿的声音怯生生的，手里的布包渗着油星，“我……我来还东西。”
布包里是两双布鞋，针脚密密实实，鞋面上绣着小小的麦穗图案。沈清辞认得，这是杏儿熬了三个晚上纳的，原本说要送给帮她家抢收麦子的长工。
“怎么突然送来给我？”
杏儿的脸涨得通红，攥着布包的手指关节发白：“我爹说……说高粱是我家的兔子偷的，让我把鞋送来抵账……”她忽然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那兔子是我捡的流浪兔，我不该心软养着它……”
萧玦刚要开口，沈清辞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她接过布鞋，指尖摸到鞋底厚厚的纳线，能想象出杏儿在油灯下一针针扎刺的模样——这双鞋，抵两石高粱绰绰有余。
“这鞋真好看，我正缺双结实的布鞋下地呢。”沈清辞把鞋往脚上比了比，大小正好，“不过高粱的事不怪你，兔子饿极了才会闯进来，明天我让萧玦把篱笆补牢就好。”
杏儿猛地抬头，眼里闪着惊讶：“真的？不用抵账？”
“当然是真的。”沈清辞把布鞋塞进萧玦手里，“你看，他都点头了。”
萧玦配合地举了举马灯，灯光照亮他无奈又纵容的笑：“赶紧回家吧，你娘该等急了。”
杏儿攥着布包跑远时，沈清辞听见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声音脆生生的，像檐角的风铃。
谷仓里只剩下两人时，萧玦把马灯挂在梁上，光柱正好照在沈清辞手里的布鞋上：“你啊，总是心太软。两石高粱可不是小数目。”
“账上就记‘饲兔损耗’，反正后山的野兔也该管管了。”沈清辞脱下草鞋，换上新布鞋，鞋底踩在谷糠上软乎乎的，“再说这鞋多好，比镇上买的结实，穿两年都坏不了。”
萧玦蹲下身帮她系鞋带，指尖触到她脚踝的薄茧——那是常年下地磨出来的。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蹲在谷仓里点麦子，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粮囤上，像株倔强的麦穗。
“明天我去把野兔都赶下山。”他系完鞋带，抬头时正撞上她的目光，月光从仓门照进来，在她眼底淌成温柔的河。
沈清辞忽然想起什么，从粮囤后拖出个陶瓮：“差点忘了，这是给你的。”瓮里是新酿的麦酒，酒液清亮，泛着淡淡的黄，“今年的新麦酿的，尝尝？”
萧玦接过陶碗，酒液滑入喉咙时带着微辣的暖意，麦香在舌尖散开。他看着沈清辞也端着碗小口抿着，月光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柔和得像幅画。
“其实那两石高粱，”他忽然开口，“我让账房记在我的口粮里了，慢慢扣，总能扣完。”
沈清辞噗嗤笑了，酒液差点从嘴角漏出来：“你跟我还分这么清？”
“不分清怎么行？”萧玦也笑，马灯的光在他眼里跳跃，“你是管粮仓的，我是守粮仓的，账要是乱了，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麦酒的醇香混着新麦的气息在谷仓里弥漫，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夜格外静。沈清辞看着梁上晃动的灯影，忽然觉得，这两石高粱的“亏空”，或许是今年最值得的一笔账——它让她看见杏儿纳鞋时的认真，看见萧玦系鞋带时的温柔，也让这满仓的新麦，都染上了人情的暖。
她举起陶碗，对着月光轻轻碰了碰他的碗：“敬今年的好收成。”
“敬好收成。”萧玦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碗沿相碰的脆响在谷仓里回荡，像在为这太平年月，敲起了最踏实的鼓点。
月光悄悄爬高，照在堆满新麦的粮囤上，也照在两个相视而笑的人身上。谷仓外的蛙鸣渐起，和着碗里麦酒的微醺，把这寻常的夜晚，酿成了值得慢慢回味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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