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粮仓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急促地叩门。沈清辞借着油灯的光核对账目,鼻尖几乎要碰到账本,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刚才去仓外收晾晒的粮袋,被淋了半湿。
“第三排西数第二个粮囤,糙米应该是二百三十石,怎么账上写着二百一十五?”她指尖点在“二百一十五”那行字上,墨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难道是我上午记错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萧玦抱着一捆干柴走进来,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在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在嘀咕什么?”他把柴扔进角落的灶膛边,火星“噼啪”溅起,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账对不上。”沈清辞把账本推给他,“糙米的数目差了十五石,我刚才去粮囤里数了,确实是二百三十石,可账上少了十五。”
萧玦接过账本,油灯的光落在他专注的脸上。他手指粗粝,翻过纸页时带着点笨拙的小心,像是怕弄破这薄脆的纸。“上午是周伯记的账吧?他老花镜好像丢了,说不定看错了数字。”
“有可能。”沈清辞点头,心里却有点不安。十五石不是小数,够二十个士兵吃三天了。她起身拿起墙角的斗,“我再去量一次,你帮我看着账本。”
“披上这个。”萧玦从门后拿起件桐油蓑衣,不由分说地给她披上,系带时指尖擦过她的脖颈,带着柴草的烟火气,“雨大,别淋感冒了。”
粮仓外的雨幕像是把天地都缝在了一起。沈清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第三排粮囤,雨水顺着蓑衣领口往里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她举起斗往粮囤里舀米,糙米落在斗里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雨声格外清晰。
量到第五斗时,斗底忽然碰到个硬东西。她心里一动,伸手在粮囤里摸索,竟掏出个油布包。解开一看,里面是十五个白面馒头,还带着点余温,显然是刚藏进去没多久。
沈清辞忽然想起小石头——早上见他娘气色好了些,正帮着打扫粮仓,难道是他……
她抱着油布包往回走,雨丝打在脸上,有点疼。刚到粮仓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萧玦的声音,似乎在与人争执。
“……我没藏!”是小石头带着哭腔的辩解,“我娘今天能下床了,我想给她带两个馒头补补……”
“那也不能往粮囤里塞啊!”萧玦的声音比平时严厉些,“这是军粮,私藏是要受罚的!”
“我就藏了五个……”
“账本上差了十五石,你当我们是傻子?”
沈清辞掀开门帘进去时,小石头正低着头抹眼泪,萧玦站在他对面,眉头紧锁。见她进来,两人都住了口,小石头的哭声也戛然而止,怯生生地望着她手里的油布包。
“是这个吗?”沈清辞把油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绳结,十五个白胖的馒头滚了出来,蒸腾的热气混着麦香弥漫开来。
小石头的脸瞬间涨红,哽咽道:“我……我只放了五个,不知道还有十个是谁的……”
萧玦的目光落在馒头上,又转向沈清辞,眼神里带着点疑惑。沈清辞拿起一个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忽然想起早上周伯来过粮仓,手里提着个食盒,说是给帮忙的农户送点心。
“周伯呢?”她问。
“刚被李念叫去修漏雨的屋顶了。”萧玦答道,语气缓和了些,“这馒头……”
“是周伯放的。”沈清辞肯定地说,“早上我看见他往粮囤这边走,手里的食盒鼓鼓的。”她拿起两个馒头递给小石头,“你娘病刚好,拿回去给她吃吧,下次要什么跟我说,别再藏粮囤里了。”
小石头愣着没接,眼眶红红的:“那……那十五石米怎么办?”
“账我来改。”沈清辞翻开账本,找到那行“二百一十五”,用墨笔圈掉,改成“二百三十”,“就当是……提前给帮忙的农户预支的口粮,记在杂项支出里。”
萧玦看着她改账,忽然笑了:“你怎么知道周伯会认?”
“他不认也得认。”沈清辞也笑,拿起一个馒头塞进他手里,“你想啊,他早上说漏嘴,说他孙子最爱吃白面馒头,这油布上还有他家灶房的柴火味呢。”
雨声似乎小了些,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小石头捧着馒头,小声说了句“谢谢清辞姐姐”,就红着脸跑出去了。
“其实你早就想到是周伯了吧?”萧玦咬了口馒头,温热的面香在舌尖散开,“故意不说是想给他留面子?”
“不光是他。”沈清辞也拿起一个馒头,慢慢掰着吃,“小石头藏五个,周伯放十个,都是为了家里人,性质不一样,但心是好的。”她顿了顿,看向账本上刚改好的数字,“军粮的账要清,但人心的账,有时候得糊涂点。”
萧玦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手里的馒头往她面前推了推,像是在分享这份温热。油灯的光映在他眼里,像是落了点星光。
雨还在下,但粮仓里却暖烘烘的。馒头的麦香混着柴火的气息,盖过了潮湿的雨味。沈清辞忽然觉得,这十五石米的“亏空”,或许是她算过的最有温度的一笔账。
她低头看着账本,指尖在“杂项支出”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那里未来得及写下具体事由,但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填上的——或许是“赠农户口粮”,或许是“周伯代付”,又或许,就这么空着,留个念想。
就像此刻窗外的雨,总会停的。而停了之后,说不定能看见星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