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那阵带着锈迹和阳光味道的风，好像还缠在沈清寒的指尖。
她坐在教室里，面前摊开着下午数学竞赛小组要讨论的卷子，可那些复杂的符号像是漂浮在纸面上，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取而代之的，是林暮雪背对着她、仿佛下一秒就要融进天空里的侧影，还有画纸上那个……被捕捉到一丝紧张的自己。
“啧。”沈清寒极少见地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咂舌，用力捏了捏中性笔。那种失控的感觉又冒头了。她试图将它压下去，就像过去十七年里，压下去所有“不应该”存在的情绪一样。
下午第一节是班主任王老师的课。上课铃响前，王老师端着保温杯，笑容可掬地站上了讲台，敲了敲黑板，示意大家安静。
“同学们，安静一下！宣布个好消息！”王老师嗓门洪亮，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为了营造更好的学习氛围，促进大家共同进步，学校决定，从今天起正式启动‘启明星计划’！”
台下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嗡嗡声。
“所谓‘启明星’，就是让成绩优秀的同学，一对一地帮助暂时落后的同学，结成学习小组，携手并进！”王老师说着，拿起一张名单，扶了扶眼镜，“下面我念到名字的同学，就是我们的‘启明星’组合！”
沈清寒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经过各科老师慎重考虑，我们决定，”王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慈爱地落在沈清寒身上，语气充满了鼓励和信赖，“由我们班的沈清寒同学，负责帮助林暮雪同学，重点攻克数学这个薄弱环节！清寒，你是班长，又是学生会主席，这个重任，交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窃窃私语。
哇塞！年级第一辅导倒数第一？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林暮雪能听她的？赌五毛钱，超不过三天就得散伙。”
“沈清寒也太惨了吧，摊上这么个……”
各种目光——同情的、看戏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投向教室的两个极端。
沈清寒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但常年练就的表情管理让她迅速站起身，面向老师，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腼腆又坚定的微笑：“好的，王老师，我会尽力的。”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那个角落。
林暮雪原本趴在桌上的身体，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明显地僵住了。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迅速沉淀为全然的抵触和荒谬。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淡的、嘲讽的弧度，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沈清寒看到她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就在她以为林暮雪会当场站起来反驳时，坐在她旁边的苏小雨悄悄扯了扯她的校服袖子。林暮雪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把头埋进了臂弯里，用后脑勺对着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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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的图书馆，靠窗的安静角落。
沈清寒提前了十分钟到达，将辅导资料、草稿纸、还有两支不同颜色的笔在桌面上摆放整齐。她坐得笔直，像一株等待检阅的白杨。
林暮雪迟到了整整十五分钟。她单肩挎着那个看起来永远也装不满的书包，慢吞吞地晃过来，拉开对面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坐下，然后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落日。
“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函数概念开始梳理，好吗？”沈清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不带任何评判色彩。她翻开课本，开始按照自己的逻辑，条理清晰地讲解起来。
她讲得很认真，偶尔会停下来问一句：“这里能理解吗？”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和手指关节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哒、哒”声。
沈清寒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道例题。当她再次抬头时，发现林暮雪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本小小的线圈本，正在上面画着扭曲的、看不出形状的图案。
一股无名的火气隐隐窜上来。沈清寒强迫自己冷静，敲了敲桌面：“林暮雪同学，请集中注意力。”
林暮雪终于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继续你的表演。”
沈清寒吸了口气，指向下一道题：“那我们先看这道……”
“会长。”林暮雪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打断了她。她用笔尖点了点练习册最后那道标着五颗星的压轴题，“这些太简单了，没意思。你直接讲这个吧？”
沈清寒怔住了。那道题涉及的知识点远超现阶段教学大纲，明显是故意刁难。她看着林暮雪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挑衅的光芒，心里那点不快反而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取代了。
她没有露怯，拿起笔，开始冷静地分析题干，拆解条件。她的思路清晰，步骤严谨。讲到一个关键的几何变换时，她顺手在草稿纸上画出示意图。
让她意外的是，一直表现得不耐烦的林暮雪，目光竟然跟着她的笔尖移动了几下，虽然脸上还是那副“关我屁事”的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有东西在跟着思考？
更让沈清寒惊讶的是，当她讲解完毕，林暮雪竟然随手抓过另一张草稿纸，寥寥几笔，画出了一个更加简洁、空间感更强的辅助线添加方式，精准地切中了要害！
这绝不是一個数学只能考38分的人应有的思维敏锐度！
沈清寒心头巨震，一个念头清晰起来：她在伪装。她根本不是学不会！
“好了，难题讲完了，我们回到基础部分，巩固一下……”沈清寒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试图将节奏拉回正轨。
“够了。”
林暮雪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发出的响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刺耳。她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也消耗殆尽，只剩下全然的厌烦。
“有意思吗？沈大会长。”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清寒，眼神冰冷，“陪你玩这种好学生帮助差生的过家家游戏？纯粹是浪费彼此时间。”
她抓起书包，转身就要走。动作太急，书包带子勾住了桌角，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厚厚的速写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摊开。
沈清寒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目光落在摊开的页面上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不是她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幅画。没有校园，没有人物。满页都是用浓重黑色炭笔勾勒出的、扭曲挣扎的线条，像荆棘，又像是锁链，紧紧缠绕着一颗破碎的心脏。画面的角落里，是用红色笔狠狠划掉的数学公式和鲜红的分数，触目惊心。
一种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情绪从画面上扑面而来。那不是叛逆，不是冷漠，是更深沉的……痛苦和绝望。
沈清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谁准你看的！”
林暮雪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带着一种被窥探了最深层秘密的恐慌和暴怒。她几乎是扑过来，一把从沈清寒手中夺回速写本，死死抱在怀里，像是守护着最后的壁垒。她瞪着沈清寒，眼眶微微发红，那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图书馆，背影仓促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沈清寒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桌上，还留着林暮雪刚才画过辅助线的草稿纸。那几笔利落的线条，和速写本上那些压抑疯狂的画面，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她错了。
林暮雪不是笨，也不是单纯的叛逆。
她是一座用冷漠和“差生”标签精心构筑起来的、戒备森严的堡垒。她把所有可能伤害她的东西——数学、规则、期望——都隔绝在外。而沈清寒刚才，差点莽撞地撞开了那扇门。
沈清寒缓缓坐下，开始收拾东西。指尖触到一张草稿纸，是林暮雪落下的。上面除了那道题的几何草图，在角落的位置，还有一行用笔尖狠狠刻下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小字：
“烦死了，装什么好人。”
看着这行充满怨气的话，沈清寒非但没有生气，唇角反而几不可察地，轻轻向上弯了一下。
她将那张草稿纸仔细地抚平，对折，再对折，然后放进了自己笔袋的夹层里。
也许，接近这座堡垒的方式，从来就不是强攻。
而是……找到那把唯一的、正确的钥匙。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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