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浓，将贞观宫城裹得严严实实，唯有各处宫苑的廊灯，晕开点点暖黄光晕，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杨玥坐在寝殿的妆镜前，铜镜里映出她清丽依旧的容颜，只是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凝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鬓边的珠钗，耳畔反复回响着长孙皇后病逝后，李世民醉酒时说的那些话。
那日殿内烛火昏沉，他一身酒气地将她拥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难掩的隐忍与恳切：“玥儿，朕都知道，你和萧绎那些心思，那些藏在暗处的筹谋，朕没戳破，只是盼着你能回头。”那一刻，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原来他早已知晓一切，知晓她从未放下隋朝旧恨，知晓她与萧绎的隐秘往来，甚至知晓他们暗中筹划的复仇大计，却始终选择纵容，用这样沉重的方式守着她。杨玥攥紧掌心，指甲深深嵌进皮肉，细微的痛感让她愈发清醒——这份纵容绝非无底线，若不彻底打消他的疑虑，不仅自己难逃桎梏，远在暗处蛰伏的弟弟杨浩，还有为她奔走周旋的萧绎，迟早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思及此处，杨玥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她抬手唤来贴身丫鬟画春，压着声音吩咐：“你即刻去萧大人府上一趟，务必隐秘行事，告知他今夜亥时，御花园琼花亭相见，有要紧事商议，不可延误，也不可让旁人察觉。”画春虽满心疑惑，却深知主子行事向来有分寸，当即颔首应下，裹紧披风，借着夜色掩护，悄然退出寝殿，消失在宫道深处。
亥时刚至，御花园内静得只剩晚风拂过花木的簌簌声响，琼花亭下，萧绎早已等候在此，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挺拔，眉眼间满是凝重。见杨玥缓步走来，他快步上前，低声问道：“玥儿深夜相召，可是计划出了变故？”
杨玥抬手示意他噤声，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确认无人窥探后，才沉声道：“李世民什么都知道了，长孙皇后过世的那时候他就知道，我突然记起来他那日醉酒说的话，只是没点破。今日找你，是要演一场戏，彻底断了他的疑心，不然我们所有人都难安。”她语速极快地将自己的谋划告知萧绎，后者闻言眸底闪过惊讶，随即了然，郑重颔首：“只要能护你周全，稳住局面，这点事不算什么，全听你安排。”
二人刚商议妥当，杨玥便刻意拔高了音量，语气里满是刻意装出的烦躁与急切，甚至带着几分委屈：“萧绎，复仇的事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继续了！”
萧绎立刻配合着皱紧眉头，语气沉重又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玥儿，你怎能说这种话？你忘了爹娘惨死的模样，忘了大隋覆灭的屈辱吗？我们筹谋这么多年，眼看杨浩那边渐渐有了头绪，怎能半途而废？”
“我没忘！”杨玥猛地提高声调，眼眶刻意泛红，像是情绪激动到了极致，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可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隋宫公主了，如今我是大唐的淑妃，还有愔儿要养！他今年都十四了，虽调皮捣蛋，却也是我的心头肉，我不能让他陷入任何险境！”她抬手按在胸口，语气坚定又带着几分释然，“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爹娘的死，是隋朝气数已尽，是乱世动荡所致，跟世民本就无关。这些年他待我极好，对愔儿更是疼宠有加，我早已彻底爱上他了，只想好好陪着他，陪着愔儿，安稳过往后的日子。”
“你糊涂！”萧绎往前一步，语气急切又痛心，“李世民是篡隋夺位的凶手，是我们的仇人！你忘了当年他强将你掳入秦府的屈辱吗？忘了杨浩还在暗处忍辱负重，等着复国的那一天吗？怎能因为这点温情就忘了血海深仇？”
“那些恩怨早就该放下了！”杨玥别过脸，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哽咽，“强取豪夺又如何？这么多年他的真心，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复国又能怎样？只会掀起战乱，让更多人流离失所，我不能让愔儿在战火里长大。萧绎，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各自安好，不好吗？”
二人的争执声不算洪亮，却恰好能传到不远处的小径上。李世民本是处理完政务，心里念着杨玥，便绕路来御花园，想看看她是否安歇，没承想竟撞见这一幕，听到了这番话。他站在暗处的柳树后，指尖不自觉收紧，眼底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便是难以抑制的狂喜，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心口暖得发烫。原来她终究是懂了他的真心，终究是放下了过往的执念，彻底爱上了他。那些日日夜夜的担忧与隐忍，此刻都化作了满心的柔软。他望着亭下女子泛红的眼眶，听着她字字句句皆是对安稳生活的期盼，对他的情意，心底最后一丝疑虑彻底烟消云散。李世民没有上前打扰，只是悄无声息地转身，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朝着杨玥的寝殿方向走去，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暖阁，驱散了一夜的凉意，殿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杨玥刚梳洗完毕，换上一身素雅的锦裙，外间便传来太监恭敬的通报：“陛下驾到——”
她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敛衽起身迎了上去，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李世民快步上前，伸手将她扶起，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熟悉的暖意。他仔细打量着她，眼底满是化不开的温柔笑意：“免礼，朕今日得空，过来看看你和愔儿。”
说话间，便见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郎从内殿跑了出来，一身宝蓝色锦袍，眉眼间肖似杨玥，却多了几分跳脱不羁，正是十四岁的李愔。他见到李世民，虽规矩地停下脚步，却难掩眼底的顽劣，躬身行礼时嘴角还偷偷勾着笑：“儿臣参见父皇。”
李世民见状，眼底笑意更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愔儿今日倒是安分，先生布置的功课可完成了？”
提及功课，李愔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却还是硬着头皮应道：“回父皇，都完成了，背书也背过了。”
“哦？既如此，朕倒要考考你。”李世民拉着他走到案前，指着案上摊开的《孟子》，“就背你昨日学的篇章，背来听听。”
李愔偷偷瞥了一眼杨玥，见母亲眼神示意他认真些，才挺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开始背书。只是他本就心性跳脱，耐不住枯燥，背到一半便开始卡顿，时不时偷瞄案上的书卷，眼神躲闪，嘴里的词句也渐渐含糊起来，到最后干脆停住，挠了挠头，一脸窘迫地看着李世民：“父皇，儿臣……儿臣记混了。”
杨玥在一旁看得无奈，走上前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嗔怪：“让你平日认真些，你偏不听，整日就知道跟着侍卫们跑马嬉闹，如今背书卡壳了，知道丢人了？”
李愔吐了吐舌头，不敢反驳，只是拉着李世民的衣袖晃了晃，语气带着几分撒娇：“父皇，儿臣下次一定认真背，今日就饶过儿臣吧。儿臣听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还想请父皇和母后一同去看看呢。”
李世民本就没打算为难他，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揉了揉他的头，语气宠溺：“你这孩子，就知道找借口贪玩。不过念在你有心邀我们赏花，今日便不罚你了，功课回头补回来便是。”
“谢父皇！”李愔立刻眉开眼笑，兴奋地说道，“儿臣这就去让人把风筝带上，等会儿赏花的时候还能放风筝呢！”说罢，不等二人回应，便转身跑了出去，脚步轻快，满是少年人的鲜活气。
杨玥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满是温柔的笑意。李世民伸手揽过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玥儿，昨日御花园的话，朕都听到了。有你，有愔儿在身边，朕心里安稳得很。”
杨玥靠在他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心头一紧，随即缓缓放松下来，抬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声音轻柔：“陛下待我与愔儿极好，臣妾自然只想好好陪着陛下，守着这份安稳。”只是无人知晓，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隐忍与悲凉。这场戏，她演得那般逼真，骗过了李世民，骗过了旁人，却骗不过自己心底的执念。父母惨死的画面，隋朝覆灭的伤痛，弟弟隐忍的模样，萧绎奔波的身影，哪一件都刻在骨血里，哪能轻易放下？今日的温情和睦，不过是为了麻痹李世民的伪装，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不多时，李愔便兴冲冲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绘着雄鹰的风筝，拉着李世民的手催促：“父皇，母后，快走快走，再晚些风就小了，放风筝就不好玩了。”
李世民笑着应下，牵着李愔的手，另一只手揽着杨玥的肩，一行人朝着御花园走去。晨光正好，微风和煦，御花园内牡丹盛放，姹紫嫣红，香气袭人，四处都透着生机盎然的暖意。李愔拿着风筝在前边跑，时不时回头催促，李世民与杨玥并肩走在后边，低声说着话，眉眼间满是温柔。这般温馨和睦的画面，任谁看了都会心生羡慕，可杨玥心里清楚，她与李世民之间，隔着的是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这份看似圆满的温情，终究如同泡沫，迟早会在仇恨的狂风里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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