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晨光总是带着几分压抑。杨玥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披风，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往来忙碌的仆役，他们的脚步比往日急促了许多，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连说话都刻意放低了声音。
自昨日深夜书房的烛火亮至天明，府中便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她早已听闻东宫克扣军粮、调离猛将的事，也知道李世民与李建成的矛盾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昨夜长孙氏去书房劝慰的身影，她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娘娘，晨间露重，仔细着凉。”贴身侍女画春端着一碗热汤过来，轻声提醒。
杨玥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她轻轻吹了吹汤面的热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房的方向。那个曾与她在隋宫御苑中赛马论诗的少年，如今已深陷权力的漩涡，昔日的澄澈眉眼间，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沉郁与锐利。
她恨他。恨李渊起兵推翻隋朝，恨他亲手终结了她的家国，让她从金枝玉叶沦为寄人篱下的孤女，连入秦府都带着“强取豪夺”的屈辱。每当夜深人静，江都兵变的火光、父皇惨死的画面便会在她脑海中浮现，提醒她与李世民之间隔着的，是血海深仇。
可她又忍不住心疼他。她看到他连日来辗转难眠，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重；看到他面对房玄龄、杜如晦的急切劝谏时，眼中的挣扎与犹豫；看到他昨夜在窗前伫立的背影，落寞得让人心头发紧。她知道，他并非天生嗜血好杀，那份对兄弟情分的顾念，对父皇的顾虑，都是真实的。
“听说……昨夜房大人和杜大人在书房劝了殿下很久？”杨玥状似无意地问道。
画春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是啊，奴婢听外间的小厮说，两位大人急得直跺脚，殿下却一直犹豫。后来还是长孙夫人进去了，劝了好一阵子，书房的灯才亮到后半夜。”
杨玥握着汤碗的手指微微收紧。长孙氏总是这样，永远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李世民最需要的支撑。她温婉大气，深明大义，既能打理好府中内务，又能在政事上为李世民出谋划策，这样的女子，才配站在他身边吧。而自己呢？除了隋朝公主的身份，除了那段早已被乱世碾碎的青梅竹马的记忆，她还能给李世民什么？
正思忖间，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杨玥抬眼望去，只见李世民一身戎装，带着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从书房出来，神色冷峻，目光锐利如刀，早已没了昨夜的犹豫。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看来，殿下是下定主意了。”画春低声感叹。
杨玥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李世民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再回头。一场手足相残的惨剧，已近在眼前。她既盼着李世民能赢，毕竟他若败了，自己和年幼的李恪（李愔尚在腹中）必将性命难保；可她又怕他赢，怕他双手沾满兄弟的鲜血，怕他彻底变成一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那样的他，会让她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也化为泡影。
这时，李世民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朝她的方向望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杨玥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温柔。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朝她点了点头，便转身带着众人匆匆离去。
那一眼，如石子投入湖心，在杨玥心中漾起层层涟漪。她想起昨夜他与长孙氏在书房彻夜长谈，想起他此刻决绝的背影，想起自己心中翻涌的爱恨情仇，只觉得一阵茫然。
她究竟是希望他赢，还是希望他输？她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窗外的阳光渐渐明媚起来，驱散了晨间的薄雾，却驱不散杨玥心中的阴霾。她知道，秦府的平静即将被打破，大唐的命运，她的命运，她两个儿子的命运，都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被彻底改写。
而她与李世民之间的那点爱恨纠葛，在权力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沉重。那份曾经纯粹的青梅竹马之情，早已在乱世的血与火中，在灭国的痛与恨中，变得面目全非，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此刻心中翻涌的，究竟是恨，还是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滋生、却又被她刻意压抑的爱意。
杨玥轻轻闭上眼，将那碗早已凉透的汤放在一旁。庭院中的骚动渐渐平息，可空气中的紧张气息，却越来越浓。她知道，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场风暴的来临，等待命运给她一个最终的答案。只是她不知道，这个答案，将会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