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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是纯白色的,空得让人心慌。严浩翔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像被人用钝器敲过。他按着太阳穴坐起来,视线里是另一个同样茫然坐在地上的年轻人。
很清秀的一张脸,眼睛很大,此刻却盛满了和他一样的无措与警惕。
我是谁?这是哪里?
混乱中,只有一个念头钉子般楔在脑海最深处——他有一个爱人,在外面。他必须出去,和爱人团聚。这个念头如此强烈,成了这片虚无中唯一的航标。
对面的年轻人也站了起来,动作带着防备。他们互相打量着,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试探。
“贺峻霖。”年轻人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严浩翔。”他也报上名字。这名字脱口而出,仿佛肌肉记忆。
他们很快弄清了处境。这个封闭的空间,只有一扇紧闭的门。冰冷的、不知来源的广播通知了他们残酷的规则: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为了那个必须团聚的爱人。
最初的几个小时,他们在角落里对峙,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和平。但饥饿、干渴,尤其是那个“必须出去”的念头,像逐渐收紧的绞索。
是严浩翔先动的。他抓起地上唯一一块松动的、边缘锋利的瓷砖碎片,冲向贺峻霖。动作毫无章法,纯粹是求生本能。
贺峻霖反应极快,侧身躲过,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两人扭打在一起,呼吸粗重,像两只困兽。最终力气更大的严浩翔占了上风,将贺峻霖死死按在地上,碎片抵着他的脖颈。
身下的人不再挣扎,只是看着他,那双大眼睛里没有恨,反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和认命。严浩翔的手抖得厉害,那冰冷的碎片几乎要割破贺峻霖的皮肤,也割着他自己的神经。
他猛地松手,把碎片扔出去老远,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踉跄着退到墙边,滑坐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
贺峻霖慢慢坐起来,摸着脖子上那道浅浅的红痕,轻轻咳了两声。“你也……有一定要见的人,对吧?”
严浩翔重重地点了下头。
沉默再次降临,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生存的本能和“爱人在外”的焦灼依旧灼烧着他们,但那次未遂的杀戮之后,一种奇怪的共生关系开始滋生。
他们轮流在房间一角昏睡,另一人保持清醒警戒——不是防对方,而是防那种可能吞噬理智的绝望。
找不到水,嘴唇干裂起皮。贺峻霖先支撑不住,头晕得站不稳。严浩翔扶住他,犹豫了很久,用那块锋利的碎片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贺峻霖惊愕地看着他,被他强行把渗血的手臂凑到唇边。
“别浪费。”严浩翔扭开头,声音硬邦邦的。
贺峻霖的眼圈红了,最终,极轻地碰了一下,然后死死按住他的伤口,用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笨拙地包扎。
他们开始交谈。在漫长的、不知日夜的等待中,聊那些碎片般的记忆。严浩翔记得爱人很怕冷,冬天总是手脚冰凉;贺峻霖记得爱人唱歌很好听,尤其是一首调子有点奇怪的儿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贺峻霖轻轻哼了两句,调子跑得有点远。
严浩翔听着,心头莫名被触动了一下,接口道:“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两人都愣住了。贺峻霖看着他,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扯出一个苦笑:“看来,流行的歌大家都听过。”
他们一起研究那扇门,一起试图寻找监控或广播的漏洞,一起在精疲力尽后靠坐在同一面墙下,分享着彼此稀薄的温度。
严浩翔发现贺峻霖思考时习惯用指尖轻轻敲击地面。贺峻霖发现严浩翔紧张的时候,喉结会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一下。
恨意和杀意在日复一日的相依为命中,被一点点磨去棱角。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
有一次,严浩翔发起了高烧,浑身冷得发抖。贺峻霖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用还算干净的布条蘸着一点点(不知从哪里收集到的冷凝水)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在他耳边不停地说:“严浩翔,撑住,你得出去……我们……至少你得出去。”
严浩翔在昏沉中,抓住他的手,滚烫的体温传递过去。他恍惚觉得,这只手的触感,无比熟悉,让他想落泪。
病好后,他们之间那层最后的隔阂似乎也消失了。他们会靠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有时手指会不经意碰到一起,然后谁也没有移开。
“如果我们……”贺峻霖有一次轻声说,话只说了一半。
严浩翔懂他的意思。如果我们不是在这里相遇。如果我们记得一切。
他低下头,没有回答。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那个在外面的“爱人”的面容越来越模糊,而眼前贺峻霖带着忧悒的眉眼,却越来越清晰。
这太荒谬了。他们本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可感情的发生,从来不讲道理,也不分场合。
广播再次冰冷地响起,提醒他们资源即将耗尽,门只会为一个人打开。最后的倒计时开始了。
压抑的平静被打破。那个被刻意遗忘的残酷规则,再次血淋淋地摊开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着对方,眼里是同样的痛苦和挣扎。
“我们必须……”严浩翔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知道。”贺峻霖打断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总要有一个结果。”
最后的对峙,不像搏斗,更像一场默契的、残酷的仪式。动作迟缓,充满破绽。严浩翔抓住了贺峻霖的胳膊,将他掼倒在地,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贺峻霖的手,也搭上了他的脖颈,却没有用力。
贺峻霖看着他,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在严浩翔的手背上,烫得他几乎要松手。
“浩翔……”贺峻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出去以后……要好好活。”
严浩翔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这个名字……他为什么叫得……这么自然?
就在这一瞬间的分神,贺峻霖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腕一翻,那枚一直藏着的、最尖锐的瓷砖碎片,精准地塞进了严浩翔的手里,然后引导着他,猛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动作快得容不得任何反应。
温热的血涌了出来,染红了贺峻霖白色的上衣,也染红了严浩翔的手。
贺峻霖的身体软了下去,重量完全压在他身上。严浩翔抱着他,浑身都在抖,大脑一片空白。
贺峻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但举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眼睛望着严浩翔,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解脱般的悲伤,和……一丝严浩翔当时无法理解的、类似温柔的东西。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最后的气音说:
“……飞吧。”
严浩翔听不懂。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他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比生命还重。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滑开了。刺眼的光照了进来。
他像个提线木偶,放下怀里逐渐冰冷的身体,踉跄着走向那道光。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制服面无表情的人。
严浩翔走出门,刺目的光线让他眯起眼。也就在这一刹那,海啸般的记忆冲垮了堤坝,汹涌地灌入他的脑海。
小时候一起爬过的树,一起偷吃的冰淇淋,一起挨过的骂。贺峻霖怕冷,冬天总喜欢把冰凉的手塞进他的脖领。贺峻霖唱歌总跑调,只有他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偷偷恋爱,在无人角落笨拙地接吻,约定好要一起去很远的地方……
那个他拼了命要出去团聚的爱人……
是贺峻霖。
一直,都是贺峻霖。
他猛地转身,看向房间里那片刺目的白,贺峻霖安静地躺在那里,胸口的血迹像一朵绝望绽放的花。
巨大的悲恸瞬间击垮了他,他腿一软,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门口那个冷漠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
“忘了告诉你,里面死掉的那个,在把碎片塞进你手里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恢复全部记忆了。”
严浩翔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原来……原来霖霖最后那句“飞吧”,是接的那首他们一起哼过的,《虫儿飞》。
原来那个眼神,是认出了他,是告别,是把生的机会,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了他这个……忘了他的傻瓜。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刻骨铭心爱着,也刻骨铭心爱着他的人。
在贺峻霖想起一切,用全部生命和爱意成全他的时候。
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严浩翔却觉得,他生命里所有的光,都在身后那扇门里,彻底地、永远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