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水腥气裹着血腥味漫进棚子时,我正给爹留下的粗瓷碗缠麻线。指腹刚触到碗底刻的小鱼,那鱼突然动了,尾鳍扫过掌心,竟划出道血痕,滴在水面上,瞬间凝出条金红鱼尾的影子。
淮河的水腥气,打我记事起就没散过。爹走那年,把那摞粗瓷碗往我怀里一塞,咳着血说:“阿穗,咱渔家的碗,得借出去才活泛。别问来头,别图回报,碗底朝天时,干干净净的才好。
我守着爹留下的三间草屋,在渡口边支了个小棚子,白天帮人补网,夜里就着油灯绣些鱼虾帕子。棚子角落的碗柜,总码着七八个粗瓷碗,碗沿不是豁了口就是缠着麻线,却被我擦得比河水还亮。村里人都说我傻,如今哪还有白借东西的,可我摸着碗沿上爹留下的温度,总觉得那些话沉甸甸的,落不下。
那年芒种,雨下得邪乎。天黑透时,雨点子砸在棚子顶上,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我刚把最后一块补丁缝好,就听见棚外有脚步声,踩着泥水,啪嗒啪嗒”的。
姑娘,能借个碗吗。
声音细得像雨丝,裹着股河风的清甜味。我撩开草帘,见棚外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头发用根蓝布条束着,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篮沿往下滴水,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最奇的是她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雨珠落在眼睫上,竟不往下滑。
要几个,我转身往碗柜走。爹说过,借碗得给好的。我挑了三个没豁口的,碗底还留着爹用竹刀刻的小鱼,说是能避水祟。
三个就够。她伸手接碗,指尖碰着我的时候,凉得像刚从河底捞上来的鹅卵石。“我叫阿鲤,家在河湾那边。明天一早,定把碗还来。
我瞅了眼河湾的方向,黑漆漆的,只有芦苇荡在风里摇得像鬼影。不用急,我把碗往她怀里推了推,“雨大,路上当心。
她突然笑了,嘴角弯起时,眼角竟浮出层极淡的金红,像鲤鱼尾的颜色。姑娘心善,她指了指我递过去的碗,“这碗底的鱼,是你刻的。
是我爹。我摸了摸碗沿,他说渔家的碗,得有水里的东西镇着。
阿鲤低头看了会儿碗,再抬头时,眼里的光更亮了:这碗好。记着,若是遇着难处,就把碗扣在水面上,碗底有鱼影,危难可相求。说完,她拎着篮子没入雨幕,步子轻得像在水面上飘,蓝布衫的影子转瞬间就被黑暗吞了。
我愣在原地,手里还留着她指尖的凉意。雨还在下,可棚子周围的积水,竟绕着草帘打了个旋,没往里面渗。
第二天雨停时,天刚蒙蒙亮。我推开棚门,就见三个粗瓷碗摆在门槛上,碗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漂着片新鲜的荷叶。我拿起碗一看,惊得差点掉在地上,碗底爹刻的小鱼旁边,竟多了条金红色的影子,像活的一样,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摆尾。
更奇的是竹篮,就放在碗旁边,里面装着六条鲫鱼,每条都有巴掌大,鳃还在动,鳞片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晨光里闪着七彩的光。
阿穗,发啥愣呢,隔壁的王二婶挎着篮子经过,看见竹篮里的鱼,眼睛都直了,这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把碗里的清水倒进泥里,含糊道:是昨天借碗的妹子还的。
借碗还鱼,王二婶凑过来,捏起一条鱼掂量着,这鱼金贵着呢,城里酒楼得给半两银子一条。那妹子啥模样?是不是穿蓝布衫。
我心里咯噔一下:二婶见过她。
昨儿夜里,王二婶往河湾瞥了瞥,压低声音,我家那口子起夜,见河面上有红光,像条大鱼在游。你说,会不会是……”她没往下说,却朝我挤了挤眼。
淮河有鲤鱼精的传闻,打我记事起就没断过。老人们说,河湾的芦苇荡里,住着条金鲤鱼,修行千年,能化人形,鳞片是金子做的。我小时候偷听过爹跟人说,那都是骗人的,水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大本事。
可阿鲤的凉指尖,碗底会动的鱼影,还有这凭空出现的活鱼……我摸着碗沿,突然觉得爹说的“水里的东西,或许不只是鱼虾。
打那以后,阿鲤常来借碗。有时是月圆夜,她穿着蓝布衫,拎着竹篮,里面装着河虾,河蚌,偶尔还有几颗圆滚滚的珍珠,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我从不问她从哪儿来,她也不问我日子过得难不难,只在借碗时多说几句话。
这帕子上的鲤鱼绣得像,她摸着我刚绣好的帕子,指尖划过鱼鳍的纹路,就是尾巴短了点,金鲤鱼的尾巴,得像散开的绸子。
我没见过真的金鲤鱼。我往帕子上绣最后一针,只听人说过。
她突然笑了,眼尾的金红又浮了上来:以后会见到的。
王老五就是这时候盯上我的。他是村里的霸王,仗着有个在镇上当差的侄子,整日游手好闲,见谁都横眉竖眼。那天他醉醺醺地晃到我棚子前,看见阿鲤留下的珍珠,一把抢过去攥在手里。
阿穗丫头,他酒气喷在我脸上,这珠子哪来的,老实说,是不是跟河妖勾搭上了。
是借碗的妹子给的。我往回抢,被他推了个趔趄,还给我!”
妹子,我看是妖精。王老五把珍珠揣进怀里,眯着眼打量我,“听说她总来借碗?今晚她再来,叫她给我也留几颗珠子,不然……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我就把你这破棚子拆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没敢作声。王老五在村里横行惯了,前年还把张老汉的渔网烧了,就因为张老汉没给他留最大的鱼。
那天夜里,阿鲤来还碗时,我把王老五的事跟她说了。她听完,手里的碗突然“咔嗒”响了声,碗底的鱼影竟竖了起来,像在发怒。
别怕,她把碗放进碗柜,声音冷了些,他要是敢胡来,淮河的水,不饶人。
我当时只当是气话,没承想,三天后真出了事。
那天清晨,我被村里的哭喊声吵醒。冲出棚子一看,吓得腿都软了,淮河的水漫上来了。黄澄澄的洪水裹着泥沙,把村口的几间草房淹了半截,鸡飞狗跳,哭喊声震得人耳朵疼。
是河妖发怒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定是阿穗引来的妖精。
对,就是她,天天跟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来往,准是得罪了河神。
人群像潮水般涌到我棚子前,王二婶也在里面,指着我骂:我就说那女人不对劲,阿穗,你把她交出来,让她收了水,不然我们就烧了你这棚子。
我死死攥着门框,指节发白:阿鲤不是妖精,水患跟她没关系。
不是她是谁,王老五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他手里拿着片金红色的鳞片,有巴掌大,在太阳下闪得刺眼,我昨儿夜里去河湾,看见那女人在水里,浑身是鳞。我摸了片下来,她就发怒了,你们看。
他把鳞片举得高高的,村民们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我看着那鳞片,突然想起阿鲤眼尾的金红,心沉得像灌了铅。
把鳞片还给她,我冲过去要抢,被王老五一脚踹在地上。
还,这可是金子,他踩住我的手腕,恶狠狠地说,那妖精说了,不还鳞片,就让洪水淹了全村,要我说,把这丫头绑了,扔进河里献祭,妖精一高兴,说不定就收水了。
对,献祭,把她扔下去。
村民们像被点燃的柴草,疯了似的围上来。我挣扎着,却被他们按住胳膊,用麻绳捆了个结实。王老五拎着我往河边走,他手里的鳞片晃得我眼睛疼,我看见棚子角落的碗柜被撞翻了,爹留下的粗瓷碗摔了一地,只有那个阿鲤说“碗底有鱼影的,还在草帘上滚了滚,没碎。
爹…我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我没错。
河水已经漫到膝盖,腥气扑面而来。王老五把我往水里拖,冰冷的河水没过脚踝时,我突然想起阿鲤的话,把碗扣在水面上,碗底有鱼影,危难可相求。
可碗不在手里。我绝望地闭上眼,就在这时,怀里突然硌得慌。是爹留的那个旧碗!我早上收拾碎碗时,顺手揣进了怀里。
我用被绑着的手,好不容易把碗掏出来。王老五见了,大笑:死到临头还拿个破碗。
我没理他,用尽全身力气,把碗扣在水面上。
阿鲤,救我。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那碗像生了根似的,在水面上立住了。碗底朝上,原本刻着的小鱼突然活了,金红色的影子从碗底游出来,越来越大,转眼间就化作条巨大的鲤鱼,鳞甲在水里闪着金光,鱼尾一摆,就把王老五卷进了水里。
是金鲤鱼!真的是金鲤鱼,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往后退。
鲤鱼的头慢慢转过来,竟化作阿鲤的模样,蓝布衫在水里飘得像朵浪花。把鳞片还给我。她的声音不再细软,带着股威严,震得水面都在颤。
王老五在水里扑腾着,手忙脚乱地把鳞片扔了出去。阿鲤伸手接住,鳞片刚碰到她的指尖,漫上来的洪水突然退了,像被无形的手往回拽,转眼间就退回了河界。
我瘫在河滩上,看着阿鲤一步步从水里走出来。她走到我面前,解开我手上的绳子,指尖的凉意比往常更重。你没事吧。
你,我看着她眼角的金红,说不出话。
我是淮河的金鲤鱼。她坐在我身边,声音又软了下来,你爹……认识我姐姐。
我猛地抬头:我娘?爹从没跟我说过娘的事,只说她走得早。
阿鲤从竹篮里拿出个东西,递到我手里,是块玉佩,雕着半条鲤鱼,另一半的缺口,正好能和我脖子上挂的对上。我这玉佩是爹给的,说娘留下的,要我贴身戴着。
你娘是我姐姐,阿鲤的眼圈红了,她当年爱上你爹,不顾族规上岸修行,生下你后,怕水祟伤着你,就把护族玉佩分了一半给你。你爹刻的鱼碗,是她教的法子,能护住你身上的鱼气。
我摸着两块合在一起的玉佩,突然想起爹总在月圆夜对着河水发呆,想起他说,水里的东西,也有真心,想起他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别恨你娘,她身不由己。原来,我身上流着一半鲤鱼的血。
那鳞片……我看着阿鲤手里的金鳞,很重要吗。
那是护族鳞,她把鳞片贴在胸口,金红的光慢慢渗入她的衣衫,没了它,淮河的水就会失控。王老五偷了鳞,才引发水灾。
这时,村民们慢慢围了过来,王二婶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个布包,递到我面前:阿穗,是我们糊涂,错怪你了。这是你家摔碎的碗,我们……我们给你粘好了。
布包里,是那些摔碎的粗瓷碗,用麻线缠了又缠,虽然歪歪扭扭,却能看出用心。王老五也被人拉了过来,低着头,不敢看我:“阿穗妹子,我不是人,你别跟我计较。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阿鲤。她冲我点了点头,眼里的金红渐渐淡了。
鳞回来了,水退了,我站起身,把合在一起的玉佩举起来,“我娘是鲤鱼精,我身上有她的血。可这些年,是谁在我爹走后,给我送米送面。是谁在我生病时,端汤送药?是你们。
我走到王老五面前,把爹留下的旧碗递给他:这碗借你。往后,别再贪心,别再害人。淮河的水,养着我们,也看着我们。
王老五接过碗,手都在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那天傍晚,阿鲤要回河底了。她临走前,从嘴里吐出颗珠子,圆滚滚的,像凝住的月光。这是灵珠,她把珠子埋在我棚子底下,有它在,淮河不会再泛滥,鱼虾也会多起来。
你还会来吗。我攥着那只碗底有鱼影的粗瓷碗,舍不得松手。
她笑了,眼尾又浮出金红:你爹说过,碗得借出去才活泛。你守着这棚子,守着这些碗,我自然会来。说完,她转身走进河里,蓝布衫的影子慢慢淡了,河面上只留下圈金红色的涟漪,久久不散。
后来,我依旧在渡口边守着棚子,碗柜里的粗瓷碗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个碗底都刻上了小鱼。村民们不再提鲤鱼精的事,只是王老五总来借碗,每次都规规矩矩地还,碗沿擦得比我还亮。
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娘坐在爹的渔船里,手里拿着个粗瓷碗,爹在旁边刻鱼,娘的笑里,眼角也有金红色的光。
醒来时,月光正照在碗柜上,那个阿鲤还回来的碗,底朝天放在窗台上,碗底的鱼影在月光里游得正欢,像在说:姐姐,我又来借碗了。
淮河的水依旧绿汪汪的,风里的腥气里,好像总缠着股蓝布衫的清甜味。我知道,只要这棚子还在,这些粗瓷碗还在,那个穿蓝布衫的身影,总会踩着水来,笑着说:妹子,借三个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