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入顾家的第三年,梧桐叶落了三回,夫君顾昀的家书却只来过两封。
深秋的夜,凉意从窗棂缝里钻进来,缠着烛火打旋。我坐在妆台前,打开红漆妆奁,里面的黄铜镜泛着冷光,镜背的缠枝莲被摩挲得发亮,这是我嫁过来时,母亲塞给我的陪嫁,说曾是前朝贵妃用过的,能照见人心。
木梳划过及腰的长发,簌簌落些断发在镜面上。我正要抬手拂去,镜中忽然多了道影子。
不是我的。
那影子穿件月白锦袍,袖口绣着银线暗纹,墨发松松挽着,垂在肩头。我捏着梳子的手猛地收紧,木齿硌进掌心,镜中人正歪着头看我,眉眼生得比画里的潘安还俊,只是笑起来时,唇角咧开的弧度有些怪,隐约能看见尖尖的犬齿。
夫人独守空闺,不闷么。
声音像浸过蜜的雪水,甜丝丝的,又带着点冰碴子。我霍然起身,铜镜被带得晃了晃,镜中人影却纹丝不动,反而伸出手,指尖贴着镜面划过,留下道淡淡的白痕。
你是谁?我的声音发颤,妆奁里的银簪被碰倒,当啷,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响。
镜中人挑了挑眉,指尖在镜背的缠枝莲上点了点:青丘白九,困在这镜子里,正好百年。”他歪头打量我,“顾夫人?听说你夫君去北境抗胡,三年没回了。
我后退半步,撞到妆台的棱角,疼得吸气。这镜子我日日对着,从未有过异样,怎么今夜突然冒出个自称狐狸的。
胡言乱语。我抓起桌上的铜剪,对着镜子比划,再不走,我砸了这镜子!”
白九却笑了,笑声从镜里传出来,带着点空濛的回响:“砸吧。这镜子碎了,我便能附在你身上,日夜陪着你,岂不是更好。他说着,竟从镜中探出手来——那手苍白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穿过镜面时,带起阵冷香,像极了后山的野狐臊,却又没那么冲,反而勾人得很。
我吓得闭了眼,铜剪“哐当掉在地上。再睁眼时,镜中的手已经收了回去,白九正慢条斯理地整理袖摆:夫人别怕,我不伤你。只是这镜中太冷清,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晚之后,白九便在镜里住下了。
白日里他不出来,只在月上中天时显形。我起初怕得很,夜夜抱着铜剪睡,可他除了说些俏皮话,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有时我对着烛火发呆,他会在镜里弹棋子:想顾昀了。
不关你事。我嘴上硬着,手里却摩挲着顾昀留下的玉佩——那是他出征前给我的,说等打了胜仗,就带西域最好的胭脂回来,亲自给我描眉。
白九便笑,指尖在镜面上画圈:男人的话当不得真。北境风沙大,说不定他早就忘了你这后院的枯花。
他不会。我把玉佩攥得更紧,他说过,我梳双环髻最好看,等他回来,要给我插满西域的宝石簪。
白九不说话了,镜面上的圈越画越快,像在赌气。过了会儿,他忽然说:我给你画张像吧,比顾昀那粗人画得好。没等我应,他就从镜中递出支狼毫笔,笔杆莹白,看着像是什么动物的尾毛。
我接过笔时,指尖碰着他的,凉得像冰。那天夜里,他在镜中挥毫,我在镜外看着,竟忘了时辰。他画得真好,连我耳后那颗小小的痣都没漏,只是画中我的发髻上,插着支狐狸形状的玉簪。
这簪子不好。我皱眉,像妖精。
我本就是妖精。白九笑得坦荡,夫人与我相处久了,说不定也会爱上这自在。”
日子久了,竟也习惯了镜中有个人。我绣帕子累了,会跟他说顾家的琐事:管家偷了米粮,厨房的老妈妈做的桂花糕最香,前院的石榴树今年结了三个果。他听得认真,偶尔插句嘴:那管家的账本我看过,藏在床板下,你去翻出来便是。
我依着他的话,果然找到了账本,把管家赶了出去。白九在镜里得意地扬眉:你看,有我在,比顾昀有用多了吧。
我没接话,只是从妆奁底层小陶罐,里面是去年的桂花,我一直没舍得用。“给你泡杯茶吧。”我把茶杯放在镜前,镜中没有茶,闻闻香味也好。
白九的眼神软了些,许久才说:人间的茶,比青丘的琼浆甜。
入秋之后,夜越来越凉。白九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有时我对着镜子喊半天,他才慢悠悠地显形,脸色比往常苍白许多。
你怎么了?我有些担心,是不是镜中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强撑着笑:没什么,只是这铜镜的灵力快耗尽了。我困在这里百年,全靠它聚魂。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夫人,跟我走吧。我带你去青丘,那里没有别离,没有等待,只有永远开不败的桃花。”
我不走。我把顾昀的玉佩贴在镜面上,我等他回来。
白九的脸色沉了下去,镜面上浮现出细碎的裂纹:顾昀回不来了,北境早就败了,他死在乱军里,尸骨都找不着。
你胡说,我抓起铜镜就想砸,可看着镜中他苍白的脸,手却顿住了。
白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疲惫:我能通未来,早就看见了。只是怕你伤心,没敢说。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没理他,蒙着被子哭到天亮。枕头湿了大片,像刚下过雨。
深秋的第一场雪来得又急又猛,鹅毛似的雪花扑在窗上,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我缩在被窝里,听着风雪声,心里空落落的。忽然听见妆台那边有响动,像是有人在叹气。
我披衣下床,见白九正趴在镜面上,身影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像水墨画被打湿了。他看见我,虚弱地笑了笑:下雪了,青丘的雪比这好看。
你……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从镜中递出样东西,是支笔,笔杆毛茸茸的,看着像狐狸尾巴做的:这是狐尾毫,能画往生。你若想他,便画出来看看吧。
我接过笔,指尖触到笔杆的绒毛,暖得惊人。白九的身影越来越淡,像要融进镜子里:画完了,就忘了他吧。
我握着笔,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烛火摇曳中,我闭上眼,凭着记忆画顾昀,他穿铠甲的样子,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他策马远去时扬起的烟尘。笔落在宣纸上,墨迹竟自动晕染开来,比我想的还要清晰。
可画到最后,宣纸上的景象却变了。
不是顾昀归来的模样,而是片漫天黄沙的战场。顾昀浑身是血,手里紧握着枪,背后中了一箭,正缓缓倒下。他倒下的地方,插着面残破的军旗,上面的“顾”字被血浸透了。
不。我撕心裂肺地喊,宣纸被揉成一团。铜镜突然“哐当”一声炸响,碎成无数片,尖利的碎片溅到我手背上,划出道血痕。
镜中的白九消失了,只有那支狐尾毫掉在地上,化作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比寻常的狐狸大些,眼睛是琥珀色的。它衔起地上那团揉碎的宣纸,又叼起我梳妆盒里的一个东西,转身从窗缝钻了出去,消失在茫茫雪夜里。
我追到窗边时,只看见雪地里留下串小小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盖住了。手里还攥着片铜镜的碎片,碎片里映出我的脸,泪流满面。
那夜之后,我病了场,高烧不退,嘴里胡话不断,全是喊着顾昀的名字。管家请了大夫来看,开了几服药,也不见好。直到第七天,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毛茸茸的东西蹭我的手,睁眼一看,是只白狐,嘴里叼着个小小的胭脂盒。
是白九。
我挣扎着坐起来,白狐把胭脂盒放在我枕边,用脑袋蹭我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打开胭脂盒,里面没有胭脂,只有半枚玉佩,与顾昀给我的那枚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块,只是这半枚上,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白狐用鼻尖点了点胭脂盒,又指了指窗外。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雪地里停着辆马车,车帘上绣着顾家的族徽。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人穿着熟悉的铠甲,只是瘦了些,脸上添了道疤。他看见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阿瑶,我回来了。
是顾昀,他还活着。
我扑过去抱住他,眼泪把他的铠甲都打湿了。顾昀拍着我的背,声音哽咽:让你受苦了,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后来才知道,顾昀在北境中了埋伏,被敌军围困,是只白狐引着援军找到了他。那狐狸替他挡了一箭,自己却不知跑哪儿去了。顾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给我看——是半片雪白的狐毛,沾着血迹。
我总觉得,是这狐狸救了我。他把狐毛递给我,只是找了许久,也没再见到它。
我握着那半片狐毛,想起镜中的白九,想起他说的“青丘的桃花”,眼眶又热了。
次年清明,我和顾昀去给那些战死的士兵扫墓。在顾昀曾被困的山谷里,我看见那只白狐蹲在块无字碑前,碑上开着朵艳红的花,像是用胭脂染的。
白狐看见我,朝我摇了摇尾巴,转身跑进了密林。我走上前,发现那花竟是从胭脂盒里长出来的,就是白狐送我的那个盒子,此刻正半埋在土里,盒中的胭脂化作了花,花芯里藏着半片狐毛,与顾昀给我的那半片,正好能合在一起。
顾昀从身后抱住我:这花真好看,像你当年最爱的那支胭脂。
我点点头,风吹过密林,带来阵熟悉的冷香。我知道,白九没有走远,他只是换了种方式,守着这片他曾护过的土地,守着我和顾昀这对他曾笑话过的痴人。
妆台上,那面碎了的铜镜被我拼好,用金箔粘了裂痕。有时月夜里,还能看见镜面上有淡淡的白影,像有人在里面,对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