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的剪刀第三次戳穿红纸时,窗棂突然,咔嗒,响了一声。他举着剪到一半的红袄姑娘,看见纸人手里的山丹丹花,正往下滴着血珠,那红纸明明是干的。
陕北的黄土高坡,风跟刀子似的,刮了一辈子。李老汉的土窑就扎在坡根下,院墙是黄泥糊的,早就裂了缝,像张饱经风霜的脸。窑里就他一个人,炕上铺着补丁摞补丁的褥子,墙根堆着半袋糜子,还有个豁口的粗瓷碗,那是他年轻时跟人换的,用三幅剪纸换的。
李老汉年轻时是个能人。他的剪纸,能让坡上的婆姨们眼红,剪个喜鹊,翅膀上的羽毛能数出根数,剪朵山丹丹,花瓣能看出绒绒的质感。最绝的是剪人,眉眼带笑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张口说话。那年头,提亲的媒婆快把门槛踏破,可他心里装着个念想:等攒够了钱,就去县城学画,把黄土高坡的日头、山峁、还有坡上疯长的山丹丹,全画下来。
谁料一场旱灾,把家底全赔光了。想学画的念想成了泡影,提亲的媒婆也没了影。他就这么守着土窑,一守就是五十年。头发白了,背驼了,手里的剪刀却没闲着,只是剪得少了,多半时候是对着窗外出神,看风卷着黄沙,看日头从东峁爬到西峁。
这年冬至,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雪。李老汉揣着个烤红薯,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张红纸。纸是前几日村头的二丫给的,她说:李大爷,剪个窗花吧,添点喜气。
他摩挲着红纸,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突然有了劲。剪刀在纸上游走,咔嚓咔嚓,声音在寂静的窑里格外清亮。先剪个圆脸蛋,再剪双弯月亮似的眼睛,剪个翘鼻子,最后剪了件红袄,袄角还飘着两根带子。剪到手里的花时,他顿了顿,想起年轻时在坡上见过的山丹丹,红得像火,便照着模样,剪了朵攥在姑娘手里。
成了。他对着剪好的姑娘笑,露出豁了颗牙的嘴。姑娘眉眼弯弯,红袄耀眼,手里的山丹丹像是还在喘气。他找了点米汤,小心翼翼地把剪纸贴在窗棂上,正对着炕。
夜里,风刮得更紧了,呜呜地像哭。李老汉睡得浅,迷迷糊糊中,听见窑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扫炕。他心里一紧,土窑偏僻,莫不是进了贼。
他眯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看,魂差点飞了,窗上的剪纸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穿红袄的姑娘,正踮着脚,给他盖被角。姑娘的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还系着红头绳。她的手很轻,像是怕惊醒他,盖完被,又转身去拾掇炕下的柴火。
李老汉憋住气,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他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光景。
姑娘转过身,正好对上他的眼。她愣了一下,脸腾地红了,红得像手里的山丹丹。大,大爷,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看您盖不严实,怕您着凉。
“你……你是窗上的,李老汉舌头打了结。
姑娘点点头,红着脸往窗边退,脚刚挨着窗棂,影子突然淡了,竟又变回张剪纸,贴在原来的地方,只是眉眼间的笑意,比白天更浓了些。
李老汉一骨碌爬起来,跑到窗边,摸着剪纸,纸还是那张纸,红袄还是那件红袄,可指尖下的温度,却比别处暖了些。
活了,真活了。他喃喃自语,眼眶突然热了。
打那以后,土窑里就热闹了。
白天,姑娘是窗上的剪纸,笑眯眯地看着李老汉拾掇院子、铡草、喂那只老山羊。太阳好的时候,李老汉会搬个板凳坐在窗边,一边晒暖,一边给她讲年轻时的事:那年头,坡上的山丹丹开得成片,我给你王婶剪了幅,丹凤朝阳,她高兴得给我塞了个油饼,剪纸姑娘的眉眼,像是听得懂,弯得更厉害了。
天一擦黑,姑娘就活过来了。她不咋说话,就闷头干活。李老汉的破棉袄,被她拆了重新絮了棉,针脚匀得像尺子量过的,豁口的粗瓷碗,她找了点白泥,愣是补得看不出来,炕下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连长短都分好了。
李老汉乐得合不拢嘴。他找出压箱底的彩纸,红的,绿的,黄的,还有张稀罕的金箔纸,那是早年县剧团的人给他的,一直没舍得用。他每天剪件新衣裳,贴在窗户上,绿裤子绣着谷穗,黄坎肩缀着云纹,金箔纸剪的花鞋,亮得晃眼。
第二天一早,姑娘准穿着新衣裳干活。红袄配绿裤,黄坎肩搭蓝裙,金箔鞋踩在地上,没声儿,却看得李老汉心里暖烘烘的。
姑娘,你叫啥名儿。这天夜里,李老汉看着她在灶前拉风箱,火光映得她脸红扑扑的,忍不住问。
姑娘手里的风箱停了,想了想说:您叫我红袄吧,我总穿红袄。
红袄,好,好名字。李老汉笑,明儿给你剪个凤冠,配你的红袄。
红袄低下头,辫梢的红头绳晃了晃,没说话,风箱又呼嗒呼嗒,响起来,灶膛里的火,旺得很。
坡上的人慢慢发现,李老汉变了。
以前他总爱蹲在墙根下,耷拉着脑袋,像株蔫了的谷子。如今见人就笑,腰杆也直了些。二丫去送糜子,撞见窑里收拾得亮堂,灶台上还摆着个新蒸的糜子馍,热气腾腾的。
李大爷,您这是…二丫惊讶地睁圆了眼。
李老汉往窗上瞟了一眼,剪纸姑娘正对着二丫笑。他挠挠头,嘿嘿地笑:我雇了个帮手。”
啥时候雇的,我咋没见过。二丫追问,眼睛在窑里转来转去。
她,她怕生,白天不出来。李老汉有点结巴。
二丫半信半疑地走了。没过几天,村支书带着两个后生来了,说要给李老汉申请五保户,接他去村头的互助院住。
不去,不去。李老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这窑里暖和,住着舒坦。”
大爷,您一个人咋行?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支书劝道。
正说着,里屋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人碰倒了水缸。李老汉心里一紧,准是红袄慌了神。他赶紧说:你们看,我这有帮手呢,啥都不用愁。
支书他们没见着人,只当是李老汉老糊涂了,叹着气走了。
夜里,红袄给李老汉端来热水,眼圈红红的:大爷,您该去互助院的,那里有人照应。
去那儿干啥,李老汉吹着热水,有你在,我哪儿都不去。
红袄没说话,转身去洗碗,水声哗哗的,像是在哭。
这样过了三年。李老汉的身子骨反倒硬朗了,能跟着后生们去坡上拾柴,还能帮着二丫家剪几幅春耕的窗花。互助院来人了好几次,都被他打发走了。
这天是中秋,月亮圆得像个银盘。红袄做了糜子糕,还炒了盘南瓜子。李老汉喝着二丫送的米酒,脸上泛着红光。
红袄,你看这月亮,跟你剪的似的。他指着窗外。
红袄没看月亮,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不舍,还有点释然。大爷,她轻声说,“我该走了。
李老汉手里的酒碗“当啷”掉在炕上,酒洒了一滩。走,你去哪儿。
我本是您的念想化的。红袄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纸,您年轻时想有个家,想有人陪您说话,想热热闹闹的,这些念想攒多了,就借着您的剪刀,成了我。她笑了笑,眼尾的细纹里,藏着这三年的光景,如今您身子好,邻里也常来,念想圆了,我也就该回去了。
我不让你走。李老汉急了,抓着她的手,她的手还是暖暖的,却比往常轻了些,我还有念想,我想让你陪我看明年的山丹丹,想给你剪更多的衣裳。
红袄摇摇头,掰开他的手,转身往窗边走。她的身影慢慢变淡,像被月光洗过的剪纸。大爷,别难过。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想我了,就剪张新的,我就在纸里呢。
话音落时,她变回了剪纸,贴在窗上,眉眼弯弯,手里的山丹丹,红得像团火,比初见时,多了几分安心的笑意。
李老汉抱着炕沿,哭得像个孩子。
打那以后,李老汉还是一个人住,只是窗上的剪纸,换得勤了。
春天剪红袄挎着篮子挖野菜,夏天剪红袄在坡上摘山丹丹,秋天剪红袄拾糜子,冬天剪红袄围着灶台拉风箱。每次剪完,他都用米汤仔细贴上,对着剪纸说说话,说今天二丫送了新蒸的馍,说坡上的风没那么利了,说互助院的老伙计又来邀他去下棋。
有人路过,看见窗上的剪纸,会问:李大爷,这姑娘是谁呀,剪得真俊。
李老汉就咧开嘴笑,露出豁了颗牙的嘴:是我家丫头,红袄。
风从黄土高坡刮过,掀动窗纸,剪纸姑娘的红袄角轻轻晃,像是在点头应着。窑里的粗瓷碗,永远是满的,炕头的褥子,永远是暖的,墙根的糜子,永远是够吃的。
就像红袄从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