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兰低着头,目光失焦地落在自己那双属于成年女性的、骨节分明的手上。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指腹轻轻摩挲着掌心,仿佛在确认这具躯壳的真实,又仿佛在触摸那个遥远时空里、做出惊天之举的另一个自己留下的余温。
快斗叙述带来的巨大震撼,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无声扩散、沉重下坠的涟漪。空气中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昭示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当她终于再次抬起头时,眼中最初的惊惶如同薄雾般尚未完全散去,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尘埃落定的清澈,和一种穿透迷茫、直达核心的坚定。那坚定并非指向外在的战斗,而是指向内心最深处的抉择和情感。
“黑羽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空气为之凝滞的平静力量,这份平静让见惯风浪的快斗都为之动容,“我决定了。”
“首先,”她看向快斗,眼神恳切而真诚,“请你不要擅自去寻找关闭那个‘孔’的方法。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系到……‘我们’。” “我们”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和前所未有的接纳。
她第一次,从灵魂深处,将那个存在于另一个时空、拥有着十年记忆、承载着英雄过往的“毛利兰”,视作了命运紧密相连、休戚与共的共同体。
“我要知道一切。”她的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不是作为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在羽翼下的对象,而是作为……这场时空漩涡的经历者和承担者。我有权利知道‘我’的这具身体,在过去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足以撼动时空的时刻,我也有责任去理解这场因‘我’而起的混乱局面,它的根源与重量。”
然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无限眷恋地投向玄关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扉,感应到那个正在归途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无可奈何的包容,像看着一个倔强又让人无法真正生气的孩子。
“至于新一……那个笨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带着花香的微风,拂过心间,“我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我要亲口告诉他,我都知道了。”她顿了顿,眼中泛起一层朦胧的水雾,不是委屈,而是浓浓的不舍和对他独自承担一切的心疼,
“我要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这一次,绝对、绝对不许再一个人扛着这么重的事情了。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怕我害怕……可是,”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了一下,“把这么沉的东西都压在自己心里,该有多辛苦啊……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喘不过气。”
她垂下眼帘,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十七岁的我,或许还不太懂怎么做一个完美的妻子,或许力量还不够强大到解决这么复杂的问题……但是,‘毛利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心意,”她再次抬起头,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种穿越时空、淬炼不折的韧性,“无论在哪个时空,都不是需要被小心翼翼藏在玻璃罩里、生怕一丝风吹就碎裂的易碎品。它足够坚韧,也足够温暖,可以和他一起,分担所有的风雨和重量。”
她的目光倏然变得锐利,但这锐利的底色,是守护重要之人时才会燃起的火焰:“而且……如果那个组织的残余阴影,或者这个危险的‘裂缝’本身,会威胁到新一、威胁到爸爸妈妈、威胁到那个时空的平静……那么,我就有必须站出来的理由。保护重要的人,这份心意,十七岁也好,二十七岁也好,从来就没有变过,也永远不会改变。”
最后,她看向快斗,眼神里是纯粹的信任,如同将最重要的秘密托付给值得信赖的友人:“所以,黑羽先生,在新一回来前的这点时间里……能请你,把十年前那个夜晚的故事,完整地、详细地讲给我听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的柔软,“我想知道……我的‘未来’,他……他们,是站在怎样一片……浸染着勇气、牺牲与无上之爱的基石之上。”
房间里的光线仿佛随着快斗沉入那段沉重回忆的神情而变得黯淡柔和。他收敛了所有玩世不恭的伪装,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十年的光阴,重新踏上了那座被狂风与死亡笼罩的孤岛。
“那天晚上的风很大,带着刺骨的海水咸腥味,刮在脸上像刀子。组织的最终巢穴,就盘踞在一座伪装成废弃天文台的孤岛深处。我们都知道,踏进去,就没有回头路,那是赌上性命的终局。”
“进攻如同最精密的魔术,环环相扣,层次分明,但赌注,是所有人的命。”
“FBI的王牌赤井先生和公安的精英安室先生,他们带领的队伍如同尖刀,从正面发起悍不畏死的强攻。枪林弹雨,火光冲天,那是明处的修罗场,每一步都踏着血与硝烟。”
“而工藤新一,他的战场在无形的‘信息洪流’之中。他如同最顶尖的破译大师,以惊人的速度和智慧,硬生生撕开了基地最核心、防护最严密的‘潘多拉’实验室的后门,为我们点亮了通往心脏的道路。”
“而我,” 快斗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划过一个复杂而优雅的轨迹,那是属于怪盗基德的印记, “我的目标,是‘盗取’潘多拉的核心宝石——那疯狂计划的能量源,并彻底摧毁那台危险的机器。只有我的魔术手法,才有可能在重重警戒下悄无声息地接近它,完成这不可能的任务。”
“一切看似在我们的掌控中,像精准咬合的齿轮般运转。然而,最大的意外,总在最意想不到的瞬间降临。”
快斗的语速放得更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寂静的客厅里。
“就在我成功拿到那颗流转着不祥光芒的宝石,将微型炸弹安放妥当,准备功成身退的刹那……实验室的主控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个冰冷、毫无感情起伏的合成声音,通过遍布各处的扩音器,响彻整个空间——是乌丸莲耶,或者说,是他意识永存留下的AI幽灵。”
“它宣布了一个彻底疯狂的最终指令:计划既已失败,便启动‘潘多拉’的自毁模式。不是摧毁基地,而是将过载的、足以毁灭城市的恐怖能量,导向一个……随机坐标!它要让整个东京,让尽可能多的无辜生命,为组织的覆灭殉葬!”
“屏幕上,代表着死亡目的地的坐标数字疯狂闪烁、跳跃,如同恶魔的狞笑,最终……定格!死死地锁定在——米花町,锁定在……毛利侦探事务所那熟悉的街道坐标上!”
快斗看向兰,看到她本就白皙的脸颊瞬间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他沉重地点了点头,无声地确认了她心中那最恐惧的猜想。
“新一在通讯频道里……他几乎疯了!”快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回想的战栗,“他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改写坐标,十指在键盘上化作残影,但最高权限被那个该死的AI锁死,坚不可摧!时间……只剩下不到一百八十秒!而唯一能物理切断能源总闸的地方,在实验室最深处、距离我们最远的另一端,需要穿过一片已经完全失控、充斥着足以将人瞬间汽化的恐怖能量乱流区——那无异于……主动踏入地狱的熔炉!”
“就在这千钧一发、令人绝望窒息的时刻……” 快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至高敬意与深切痛楚的情绪, “你出现了,兰!”
“没人知道你是如何突破外围的重重封锁和激烈交火找到这里的!你浑身沾满尘土和硝烟的气息,发丝凌乱,可能还带着伤,但你站在那里,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你听到了通讯器里新一绝望的嘶吼和屏幕上那刺眼夺命的坐标!”
“你没有丝毫的犹豫!” 快斗的叙述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你只对着通讯器,清晰地、无比坚定地说了一句:‘新一,快想办法阻止它!总闸——交给我!’然后,”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你就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冲进了那片充斥着刺眼光弧、爆裂轰鸣和死亡气息的狂暴能量场!”
“你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将空手道的精髓发挥到极致,在致命的能量乱流间闪转腾挪,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次次毁灭性的打击。我们都惊呆了,被你那超越生死的勇气和速度所震撼!就在你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象征着最后希望的总闸手柄的前一秒——”
快斗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那刺目的光芒至今仍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潘多拉机器……它因为能量过载和我安置的炸弹双重作用,提前爆发了!那不是爆炸……更像是一个微型黑洞在眼前诞生!巨大的、扭曲的引力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新一在通讯器里……我从未听过他发出那样撕心裂肺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而你在最后关头,”快斗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痛惜和震撼,“没有去触碰近在咫尺的总闸,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燃烧生命般的意志,将身边一个无比沉重的、用于屏蔽辐射的特种合金柜,狠狠地推倒,砸向了那狂暴的能量核心——那是一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方式!”
“就在那一片吞噬一切的、纯粹到令人绝望的白色光芒中……”快斗的声音变得飘渺,带着一种目睹神迹般的敬畏,“我们看到了你……你的身影在那毁灭性的光中,仿佛变得透明,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们灵魂深处。后来,顶尖的物理学家们推测,或许是你那一刻守护所有人的、纯粹而强大的意志力,与失控的量子能量场产生了无法解释的共鸣。你……成了那个混乱漩涡中唯一的‘奇点’,那个维系了现实、锚定了时空的‘奇迹之锚’。”
“光芒终于散去,潘多拉机器彻底化为齑粉,基地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走向坍塌。我们在废墟中找到了昏迷的你……难以置信的是,除了外伤和虚弱,你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们都以为……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上天的眷顾,一个纯粹的奇迹……”
快斗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故事的核心已然讲完。他看向兰,眼神深邃而复杂:
“现在想来,那不是结束,而是一切的开端。从那一刻起,两个本该平行的世界,就因为你的牺牲、你的勇气和你那份无与伦比的守护之心,被无形的丝线紧紧地、不可分割地缠绕在了一起。十七岁的毛利兰,”他郑重地呼唤着眼前的少女,“你之所以会在这里,站在这个时空,不是因为任何阴差阳错的意外,而是因为二十七岁的毛利兰,在十年前的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完成了一场足以改写时空轨迹的英雄壮举!”
“你不是时空错乱的被动受害者,”快斗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肯定,“你是她那份强大意志和无边之爱……在这个世界最直接、最珍贵的见证者。”
在快斗低沉的声音彻底落下后,客厅里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寂静,仿佛连时间都为之驻足。
兰久久地沉默着,像一尊静止的雕塑。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滔天巨浪,反复冲刷着她的认知堤岸。震惊、对另一个“自己”壮举的难以置信的敬佩、对那惊险瞬间的心悸、以及对命运玄妙安排的茫然……种种情绪在她胸中激烈翻涌、碰撞。
然而,正如破晓终将驱散最深沉的黑夜,那剧烈的震惊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并非狼藉的沙滩,而是一片被冲刷得异常干净、异常清明的内心世界。一种前所未有的了悟,如同穿透云层的晨曦,照亮了她的双眸。
她明白了。
明白了这具身体里潜藏的力量源自何处。
明白了“毛利兰”这个名字在十年间所承载的,是怎样一种超越了生死的勇气与担当。
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由爱与牺牲缔造的、跨越时空的奇迹。
这份清明,让她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也让那份潜藏于灵魂深处、属于“毛利兰”的坚韧内核,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在她心中坚定地生长——记录。趁记忆还鲜活。
她非常自然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这具身体契合的流畅感,走向书桌。打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封面绘着静谧星空的硬皮笔记本和一支设计简约的钢笔。她将它们取出,回到沙发坐下,郑重地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
在快斗略带讶然和探寻的目光注视下,兰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写下了一行字:
《致“她”——十七岁的碎片》
她抬起头,迎上快斗的目光,嘴角露出一抹混合着感伤、怀念和无比认真的微笑:“我想……记下来。趁我还记得很清楚的时候。”
笔尖开始在纸页上沙沙移动,留下一个个简短却饱含温度的词句:
爸爸:前刑警现名侦探,看赛马打瞌睡,破案时眼睛像鹰!最爱吃妈妈(生气时)做的饭。
妈妈:律政女王!严厉又温柔,做的饭…是爱的味道(大概)。好想她。
园子:最最最好的闺蜜!一起逃课吃甜点,分享所有秘密!园子一定要幸福啊!
新一:推理狂魔!自大鬼!足球笨蛋!可是…(笔尖在这里停顿,洇开一小团温柔的墨迹)…可是,他专注推理时闪闪发光的样子,他偶尔笨拙的温柔,他受伤时我揪紧的心跳…好喜欢。
帝丹高中:三年B班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里有粉笔灰在跳舞。
空手道部:汗水,呐喊,击中目标时全身细胞都在欢呼的踏实感!
波洛咖啡厅:安室先生神秘的笑容,还有…世界第一好吃三明治的香气!
“这是十七岁的‘我’。”她一边写,一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那个身处遥远时空、正经历着惊涛骇浪的“自己”低语,“如果…如果像你说的,这种交换会越来越频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对未来不确定的迷茫和对过往的深深眷恋,“我怕…我会慢慢忘记。忘记这些细微的、只属于十七岁的心情、味道和画面。我得把它们留下来,给‘她’,”她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笔记本上,“也给我自己……万一哪天,我回去了,或者‘她’回来了,这些碎片……或许是连接我们、证明‘我’存在过的…最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