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老屋歪歪扭扭地立着,像快要散架的骨头。
门推开,尖锐的“吱呀”声撕破安静。浓重的霉湿味和灰土味扑面而来。朝颜跟在累瘦小的身影后面。
蜘蛛“姐姐”“爸爸”“妈妈”像三个没有活气的木偶,紧紧跟着,离朝颜远远的。
屋里更暗了。
浓稠的黑,只有几盏豆子大的油灯挣扎着,勉强照亮很小一块地方。更多的角落蜷缩在深重的阴影里。
“累……累啊……”墙角里一个躬着背的男人影子发出抖索的声音,“回……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拼命想把自己塞进墙缝,只能看到模糊的黑影在不停地弯腰点头。
话没说完,蜘蛛“妈妈”已经着急地抢上前。脸上挤出堆得满满的、快要崩开的笑容,嘴角死命往上弯,声音微颤:“累,冷不冷?饿着没?”她一边飞快地说,眼睛却死死粘在后面的朝颜身上,像要把他盯穿。
当她看清朝颜左眼深处那点凝固的、猩红的蝶影时,那笑容猛地冻住了,眼里的恐惧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位大……大贵客!快!快请里面坐!”她慌乱地指着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平整的破凳子,但那凳子离累很远,紧挨着她。
蜘蛛“姐姐”没吭声,悄无声息地滑进门边最厚的黑影里,背贴着冰冷的土墙抱着胳膊。她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朝颜的脸,狠狠扎在那双映着鬼王印记的眼睛上。
她担心她的演戏被突如其来的朝颜破坏,新人的到来给他们已经平静的日子带来了很大的不确定性。她的指甲掐进手臂的皮肉,更深了。
朝颜没动那张凳子。
他站着,目光扫过这一屋子不自然的鬼。他们的恐惧像水快溢出来。那个躬着背的“爸爸”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妈妈”的笑假得让人心里发酸,“姐姐”的目光毒得像蛇信。他的视线最终落在累身上。
累像个隔绝了所有动静的影子。他沉默地走到最里面靠墙的角落。那里挨着冰冷的土墙,地上铺着一小层看得出仔细挑拣过的、相对干净的干草。这是累的“窝”。
小小的身子蹲下,累用力抠住墙角一块不起眼、稍稍松动的土砖。他鼓着小脸,抠开一个豁口。里面是个小小的凹洞。累小心地伸手进去,掏出几件东西。
一只用枯黄的野草茎笨拙编成的蝴蝶。 翅膀歪歪扭扭,一只翅膀大点一只翅膀小点,长长的须儿也卷得七拐八扭。
一块不起眼的灰白色石头。 不漂亮,但看得出经常被摸,表面磨得异常光滑圆润,带着点温吞的感觉。
几片保存得很好的枯树叶。 叶子被小心地压平过,边缘有些碎掉了,但叶脉很清楚,形状也完整。
累把它们一件一件,轻轻放在那堆干净的草叶上。动作里透着种珍视,像是在摆弄稀世的宝贝。
然后,他才挨着那堆草坐下来,双腿蜷起,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球,后背牢牢贴住冰凉粗糙的土墙壁。
他整个人陷在油灯光线都够不到的浓重阴影里,像嵌在冰冷石洞深处的一块小石头。
他没有看墙角那两个还在无意义点头发抖的黑影,也不理门边那道毒刺般的视线。他抬起那双纯粹漆黑、毫无光泽的眼眸,只看着朝颜。
无声地,好像在用眼睛说:你看,我就这几样东西了,是我自己一点一点弄来的,就放在我清出来的这个小地方。不好看,但它们是真正属于我的。
几丝微弱的、可怜的光线,从歪斜窗框钉死的木条缝隙里勉强挤进来,在坑洼的地面上画出几条灰蒙蒙的线。但这点光,连累那片小小的草窝边边都照不到。他就那样蹲在冷硬的墙根阴影里,小小的。
“……他们怕我。”累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干巴,平直,打破了死寂。
他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草叶上那块光滑的石头。“爸爸……妈妈……姐姐……”他停住,黑洞洞的眼睛终于转向墙角那两个拼命缩小自己的影子,又瞥了一眼门边冰冷的注视,“……他们都怕我。”他说得像讲别人的事。
累的目光回到朝颜脸上。这次,他的视线好像能穿透那琥珀色的玻璃体,精准地找到那只栖息的、代表着无上威权的血蝶。
“……可是,”累的声音更轻,像风吹灰,“他们更怕你……的眼睛。”他慢慢伸出手指,虚虚朝朝颜的方向点了一下,更像是在点他身上那“下弦之二”的名头和眼底鬼王的印记。
“我……想……”累的小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点笨拙的、生硬的试探,“让你……当我哥哥。”
他说了“哥哥”,跟之前不同。“我跟他们说,”累的声音还是平板无波,但朝颜隐约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死水微澜,“你是‘哥哥’。”他指向墙角几乎缩成一团的男鬼,“他要说,‘累的哥哥……来了’。”又指指僵在原地的蜘蛛“妈妈”,“她要说,‘是……是累的哥哥啊……那……那好极了’。”
累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复述着指令。然而每一个字音,从那两个“演员”恐惧到扭曲的表情和快抖散架的声音里挤出来时,都灌满了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恐惧。
“哥哥”这个勉强沾着温情的词,被碾碎在他们极度惊惧的声线里,几乎听不见。
累膝盖前,那几样小东西默默躺着的歪歪扭扭的草蝴蝶,光滑的灰石头,枯脆的叶脉。这几乎是他苍白扭曲人生里,唯一未被“扮演”浸染、证明他自己情感角落真实存在的微光。
朝颜看着它们,再看着累把自己塞在阴冷墙根阴影里的小小身影,胸口猛地被一股沉重的闷痛堵住,酸胀得难受。
他看到了自己,那个曾经在无限城巨大回廊的阴影下,也像个找不着归属的人,茫然恐惧。
是谁最终给了他一个能蜷缩的角落?
记忆的画面跳出来:是无惨大人寝殿角落那张小小的但安稳的床榻。是无惨大人默许的,专属于他的一小块地方。那一刻,他有了一处容身地……
就在记忆翻涌,眼前景象与内心深处的渴望脆弱交织的瞬间:
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深冬最轻薄的寒雾,毫无征兆地拂过朝颜的心尖。没有声音,但一道清晰得无法忽略的意念,一个只为朝他而响的存在感,在心底低语:
那感觉在轻轻问他:“小猫,在那里看见什么了?看见那堆用恐惧粘成的‘家人’玩具了?”
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几不可察的笑意,像是主人在逗弄爱宠,“是不是……还是觉得,那个永远给你留着温暖的地方,才配叫‘归处’?”那意念清晰无比,只对着朝颜一个人,带着不动声色的引诱和宣告,“玩一阵就回家,我的小猫。”
这不是命令,是提醒。
是拉紧属于他的那根无形丝线。让小猫在短暂的游历后,更加清楚地明白,唯一永恒不变的归所,是他鬼舞辻无惨的身边。
这才是鬼王让朝颜来到那田蜘蛛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