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冰冷的无限城里无声流淌。鬼的寿命是永恒的,所以无限城的日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朝颜每天几乎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履行着他下弦之贰的职责,训练、偶尔执行无惨直接下达的简单指令,比如取回某样东西、震慑某个不安分的低级鬼。他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待在无惨指定的位置,像一件被精心擦拭后摆在主人手边的瓷器,温顺、沉默、完美。
整个鬼变得蔫蔫的。
无惨也注意到了。
现在他正靠在宽大的王座上,目光落在身旁那个安静垂首的身影上。朝颜的睫毛很长,低垂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无惨能感觉到,那里面没有了对他的恐惧,没有抗拒,但也没有……波澜。
像一潭过于平静的水。清澈见底,却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泛起。
起初,他以为只是朝颜累了——毕竟黑死牟的训练向来严苛,而朝颜又格外认真。可渐渐地,他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朝颜走路时,脚步不再像以前那样轻快,而是慢吞吞的,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蔫头耷脑地跟在主人身后。
无惨坐在书案前批阅文书时,朝颜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偷偷抬眼看他,而是呆呆地盯着地面,连呼吸都变得轻飘飘的,仿佛连“存在”这件事都变得无趣起来。
最明显的是,朝颜连吃东西都变得心不在焉。连他特意命人寻找,又每次亲自喂给小猫的稀血,朝颜都提不起来兴趣了。
无惨不想看到这样的朝颜。
他喜欢看朝颜眼中闪烁的光,喜欢看他因为自己的赏赐而微微雀跃的样子,甚至喜欢看他偶尔因为训练太苦而委屈巴巴地抿着唇的模样。
可现在,朝颜变得蔫蔫的,像一朵枯萎的花,连花瓣都蜷缩了起来。
这可不行。
于是,某天夜里,当朝颜又一次坐在小床上发呆时,无惨忽然开口:
“累了?”
朝颜一愣,下意识摇头:“……没有。”
无惨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伸手,一把将他拽了过来。朝颜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跌进无惨怀里。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无惨牢牢扣住了腰。
“主、主人?”朝颜的声音有些慌乱,耳尖微微泛红。
无惨没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轻柔的抬起他的下巴。他想让小猫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无惨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朝颜的睫毛颤了颤,琥珀色的眼睛微微湿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抿住了唇,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无惨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肯说?
他松开手,转而抚上朝颜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眼角,声音放轻了几分:“说。”
朝颜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像是被风吹动的蝶翼。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小声开口:“……只是觉得……有点无聊。”
无惨挑眉:“无聊?”
朝颜点点头,声音更小了:“训练、任务、待在这里……每天都是一样的。”
无惨沉默了一瞬,忽然轻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
他的小猫,是在向他撒娇吗?
无惨松开了钳制朝颜的手,转而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动作罕见地带着一丝纵容。
“既然无聊……”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意味深长,“那就去找点乐子。”
朝颜茫然地抬头:“……乐子?”
无惨的唇角微微勾起,猩红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兴味。他决定给朝颜几天假,让他出去玩一玩。
“那田蜘蛛山,去找累。”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他那里……或许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朝颜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没反应过来。
无惨看着他这副呆呆的样子,心情莫名好了几分。他伸手,指尖轻轻点了点朝颜的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
“去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玩尽了兴,记得回到我身边来。”
朝颜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闷闷的感觉消散了不少。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底那层薄雾似乎也散开了些,露出一点微弱的光。
“……是,主人。”他小声应道,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了一点小小的弧度。
无惨看着他的表情,猩红的眼瞳深处闪过一丝满意。
这才对。
他的小猫,就该是这样鲜活的模样。
……
薄雾像是灰色的布条,缠在那田蜘蛛山的树林间。空气又湿又沉,带着树叶腐烂的味道。
朝颜走在厚厚的落叶上,踩出沙沙的声音。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上面有无惨亲自写的累大概在的位置。
翻过一个生满青苔的石头小坡,朝颜看到了累。
小个子的鬼缩在一棵巨大的老藤树根下。他那身发白的和服好像沾了露水,湿嗒嗒地贴在身上。累的皮肤很白,白得像冰窖里的石头。
他抱着膝盖坐着,小小的脸蛋也埋着,只能看到头顶苍白的头发。整个人静悄悄的,像块路边的石头。左眼被发丝遮掩,隐约露出“下弦·伍”的血色刻印。
朝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他认出这是下弦会议里见过的下弦之伍。
累似乎没发现他。朝颜犹豫了一下,慢慢蹲下身。他离累不太远,看着他的发顶。
“累。”朝颜试着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
累的肩膀轻轻地抖了一下。他慢吞吞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是空洞洞的黑,没什么光。但当累看到朝颜的脸时,那两颗眼珠子很轻微地动了动。
随后,累的目光没有在朝颜脸上多停,而是像被什么勾住了,死死地、牢牢地钉在朝颜的左眼上——那只琥珀色的虹膜深处,安静地停着一只极其微小的、栩栩如生的猩红色蝴蝶印记。蝴蝶的翅膀是凝固的血液颜色,边缘是冰冷的暗金色线条。
那个印记,累认得。它在无限城冰冷的光芒下,高高在上地俯视过所有下弦鬼。它代表了无惨大人最无上的宠信和绝对的所有权。
累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声音堵在喉咙里。他看清楚了朝颜,下弦之二,那只踩碎了辘轳的新鬼。他也知道这印记背后的意义。他忽然显得有点局促,手在地下的湿叶子上擦了擦,好像想把什么脏东西擦掉。
“……朝颜大人?”累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太确定的敬畏。他的身体往后缩了一点,小小的身体贴着冰冷的树根。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竟然流露出一点点……像是小动物面对强大猎食者时,那种本能的退缩和警惕。
风吹过树林,树叶哗啦啦响。
朝颜看着累。他看到累像只淋了雨的、想靠近火又不敢的小动物。他想起来那天在下弦集会,累好像也是缩在离王座挺远的一个地方,像个影子。
朝颜心里某个角落,轻轻被碰了一下。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无惨,也是这样害怕又茫然。
朝颜慢慢地、小心地往前挪了一点点,没有太近。然后,他在累对面的泥地上,也坐了下来。地面有些凉。
“……无惨大人让我来看看你。”朝颜的声音不高,尽量放温和了,“他说……你这里,可能有不一样的东西。”
累看着他坐下了,又听到无惨大人的名字。他的脑袋轻轻动了动,好像是点了点。但那双眼睛,还是偷偷地看着朝颜左眼里那只凝固的血蝴蝶。
“……无惨大人一直很关心您。”累小声说,声音有点干巴巴的。他用那只小小的、苍白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身下湿漉漉的枯草叶,“我这里……只有树林,虫子……和……”他声音更低下去,“……我的‘家人’。”他说“家人”这个词的时候,声音有点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