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光在铜片上跳了一下,云浅歌的手指停在那道交叉弧线中间的凸点上。她记得阿砚说过,纸浆坊里那人走路一瘸一拐。而昨日送来的兵员调令抄本里,江南守堤军中有个叫张七的老卒,退伍文书上写着“右腿旧伤,行路不便”。
她放下铜片,从抽屉取出一张江南水道图铺在桌上。溃堤的位置在青浦段,上游三十里有座官办水库,按理说汛前应当泄洪调控。可据报,那几日并无开闸记录。她用笔在地图上连起两条线,一条是从水库到溃口的水流方向,另一条是沿岸村落的分布。两线交错之处,正是苏家名下的一个庄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阿砚站在帘外低声说:“姑娘,工部那批文书查到了。三个月前,有六名带‘苏’字腰牌的匠人被调去修堤,名单盖的是工部印,但签批人字迹模糊,像是后补的。”
云浅歌点头,“把名字记下来,尤其是那个赵五。”
阿砚应了声是,又迟疑道:“外面都在传,说是镇国公世子下令掘的堤。说是为了冲毁敌军粮仓,可淹的是百姓田地。”
她没说话,起身走到柜前,打开暗格,拿出一只香囊。这是楚逸尘之前送来的,表面绣着简单的云纹。她拆开夹层,丝线被重新缝过,针脚细密,但颜色略深。里面原本该有的东西不在了。
她把香囊放回原处,提笔写了一封信,只问一句:谁掌汛前巡堤?写完封好,交给阿砚,“走商队的路,别用咱们的人。”
第二天清晨,她换了素色布裙,头包灰巾,说是奉母命去普陀寺进香。马车出城后,在岔路口停下。她下车换乘一辆运货的板车,沿着官道往南去。
路上走了七日。越往南行,灾民越多。有些人在路边搭草棚住着,有些人直接躺在泥地里。孩子哭得嗓子哑了,大人坐在一旁发呆。她让随行的仆妇分些干粮,有人扑过来抢,也有老人拉着她的手跪下磕头。
她进了青浦城,府衙门口贴着告示,说朝廷已派员查办,百姓不得妄议灾情。几个差役守在门前,见有人靠近就赶。
她打听了几处临时安置点,挑了离溃堤最近的一处草棚,扮作医女进去帮忙。有个老妇人拉住她手腕,说溃堤前夜看见几个人在堤上挖土,穿着黑衣,天亮就不见了。她说自己儿子也在堤上做工,那天没回家,后来在下游找到了尸首。
云浅歌问她还记得那些人长什么样吗?
老妇摇头,“夜里看不清,只记得其中一人走路有点跛,像拄着什么东西。”
她出了草棚,直奔溃口。堤坝断面整齐,泥土翻开的新痕明显,不像雨水冲刷出来的。她蹲下身,从土里捡出一小块焦黑的木屑,凑近闻了闻,有硫磺味。旁边还有些碎石,排列方式不像自然塌陷,倒像是先挖坑再填炸物。
她站起身,顺着堤岸往上游走,发现一处废弃的岗哨。门板歪在地上,屋里空了,墙角留着半块腰牌,上面刻着“苏”字。她认得这材质,和之前在铜器铺见过的刀柄是一样的。
当晚,她在客栈房间里摊开纸,写下几个名字:赵五、张七、陈匠头。又画了三条线,一条连京城工部,一条连苏家,一条指向溃堤现场。三线交汇在一点。
她吹灭灯,靠在椅上闭眼。楚逸尘的名字一直没写上去。她不是不信他,是不能轻易下定论。如果真是他下令,那背后一定有她不知道的缘由。可如果是苏婉儿借他的名义行事,目的又是什么?
第二日,她找到当地几位乡绅,说要设粥棚。起初没人答应,怕惹祸上身。她拿出随身带的银票,说钱由她出,只要有人肯出面牵头。最后有个姓林的老举人站了出来,说愿意试试。
他们在城东搭起棚子,每日施粥两顿。她亲自盯着米粮分发,不让任何人多拿。几天下来,来领粥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主动来帮忙。
她让心腹混在人群中,留意有没有生面孔长时间逗留。第三天下午,那人回来报信,说看见一个穿灰袍的男人在棚子外转悠,不领粥,也不走,一直盯着账册看。
她悄悄过去看了一眼,那人约莫四十上下,脸上有道疤,右手小指缺了半截。她记住了长相,没让人惊动他。
晚上,她正在核对账目,阿砚从外面进来,脸色不对。
“查到了。”他说,“今天那个盯账册的人,叫周九,原是苏府的账房,半年前辞工,说是回乡养老。但他没走,而是跟着一批人南下了。”
她放下笔,“他还去了别的地方吗?”
“去过府衙一次,见了负责赈灾的李同知。出来时两人说了几句,被人听见提到‘堤’和‘火药’两个字。”
她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
“明天你带几个人,去查李同知家的后院。看看有没有藏东西的地方。另外,找人盯着周九,别让他离开视线。”
阿砚点头要走,她又叫住他。
“别动手。只要看着。”
阿砚走后,她坐回桌前,把那块腰牌放在灯下。火光映着“苏”字,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人经常摩挲。
她忽然想起春宴那天,楚逸尘站在湖边对她说:“你要是真想找答案,我可以帮你。”
她当时没回应。
现在她想,也许该试一次。
但她不能冒然去找他。消息一旦泄露,不仅她危险,这些正在查的人也会出事。
她提笔写了八个字:灯下三影,五日一换。这是她和楚逸尘之间唯一的暗号。她把纸条折好,让阿砚送去城中最西边的茶楼。
两天后,阿砚带回一张小纸片,上面画着三道竖线,中间一道最短。
是回应。
她盯着看了很久,把纸片烧了。
第三日清晨,她刚到粥棚,就见一群人围在门口吵闹。原来昨夜有人往粮堆里撒了石灰,一部分米不能吃了。林举人急得直跺脚,说这下不够分。
她走进仓房查看,地面有脚印,通向后墙的一个破洞。她蹲下身,摸了摸墙根的土,还潮湿,说明昨晚有人爬过。
她站起身,对身边人说:“今天照常开棚,米少了就减量,每人一勺半。另外,找十个可信的人,轮班守夜。”
当天夜里,她没回客栈,留在棚子里坐着。快到二更时,外面传来轻微响动。她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一个人影贴着墙根移动,手里拿着个布包。
她轻轻拉开门,从侧面绕过去。那人正要往粮袋上洒东西,她猛地抓住他手腕。
布包掉在地上,撒出一些白色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