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浅歌回到相府别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她没有回正房，径直走向东侧小厅，将手中名册放在案上。那页写着“王七”的名字被指尖轻轻压住，停留片刻后翻了过去。
她坐下来，倒了一杯茶，水温刚好入口。窗外有风掠过檐角，吹动帘子一角。她没抬头看，只低声对角落里的人说：“明日一早，去城南贫学馆走一趟。”
亲信应声退下。
她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只旧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张空白契书和一方印泥。她把盒子放在案头，又铺开一张纸，写下几个字：识字、无靠、愿听调遣。
第二日辰时初，三名青年在仆从引领下来到外院偏厅。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衣，举止拘谨。云浅歌坐在屏风后，声音平稳地问了些问题——可会写字，家中几口人，平日靠什么营生。
三人一一作答。其中一个姓陈的少年，能背《农政全书》节选，说起粮价走势也头头是道。她点头，让婢女递上定金银角，说是相府需人抄录古籍，每月结算一次，若表现好，将来可推荐入工部文书房。
三人千恩万谢地离开。
她没多留，转身从侧门出了院子，换了一身素净衣裙，头上包了青巾，像寻常妇人模样。一辆不起眼的驴车等在巷口，她上了车，车子缓缓驶向西市。
在一家药铺后堂，她见到了第一位商人。那人四十出头，满脸愁容，说今年药材收成不错，但官道查验严，运不出去，压在手里快断了周转。她听完，只问了一句：“你信得过我？”
对方犹豫了一下，点头。
她便提出，由她这边先付三成定金，预购两批货，将来若她有权势可用，必助其打通关卡。对方思量再三，同意签了口头约。
半个时辰后，她在另一条街的绸缎庄见了第二人。这人做的是江南来料加工，因织工不足，接不了大单。她建议他扩招女工，并答应介绍几位懂技法的旧识帮忙培训，条件同样是未来优先供应她的渠道。
两人谈妥，未立字据，只互留暗号：每月初七，门前挂蓝布幌为安，挂红则暂停往来。
回到别院已是午后。她把今日所记整理成册，另起一页，写上三个名字：陈砚、赵三娘、林九根。这是那三名青年和两位商人的化名代称，只有她知道对应谁。
她合上册子，放进木盒，锁进柜中。
当晚，李氏在主院用饭时，突然听见嬷嬷低声禀报：“小姐这几日出入频繁，昨儿去了南边一个学堂，今天又跑了两家铺子，连着见了好些生面孔。”
李氏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随即冷笑：“赢了一场比试就以为自己站稳了？不过是个没人撑腰的孤女，还能翻出浪来不成？”
嬷嬷低头：“要不要……派人盯着点？”
“盯。”她放下碗，“不只是盯。她见谁，做什么，说了什么话，一字不漏报上来。我要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同一时间，苏婉儿坐在自己房里，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城南贫学馆”几个字，是她安插在外的眼线刚刚送来的。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旁边丫鬟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那地方穷得很，来的都是些读不起书的孩子。”
“穷？”她冷笑一声，“越是穷，越容易被人抓在手里当刀使。”
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烛火里。火苗跳了一下，照亮她半边脸。
“她以为结交几个酸秀才，拉拢两个小贩，就能有班底了？”她声音低下去，“我会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人脉。”
她唤来贴身侍女，耳语几句。侍女脸色微变，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低头退了出去。
云浅歌不知道这些事。她晚上在灯下翻看一本旧账本，那是她从浣衣坊带出来的一份记录，记着当年哪些人家帮过她一口饭、一件衣。她用笔圈出其中几户，打算明日再派心腹去联络。
这些人如今大多还在市井挣扎，有的做挑夫，有的卖茶水。她不指望他们立刻能做什么，但她记得他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在底层活得明白——哪条路通衙门后门，哪个差役好说话，哪处客栈能藏人不留踪迹。
她需要这样的人。
也需要那些有脑子却没机会的年轻人。
她不需要别人给她权势，她要自己一点点攒起来。
第三日清晨，她正在院中练字，亲信悄悄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停下笔，问：“确定是他？”
亲信点头：“就是那天站在队伍里的那个传令兵，王七。他现在归了后勤营，平时负责送公文到各司房。”
她没再多问，只说：“继续看着就行。”
她重新提笔，写了四个字：步步为营。
当天下午，她再次出门，这次去了北城一处废弃的绣坊。这里曾是她幼年常来换工的地方，如今荒废多年。她让人打扫出一间屋子，准备当作日后联络点。她亲自画了进出路线图，标出几处可换装的小巷和隐蔽出口。
她还留下两个信号——若有人来找她，就在门口石阶左侧放一枚铜钱，若是紧急，则放两枚。
做完这些，她走出绣坊，外面已经开始飘细雨。她没撑伞，沿着墙根慢慢走。路过一家面摊时，她停下，买了一碗素汤面。
摊主是个老妇，认出她来，低声道：“姑娘，你还肯回来啊。”
她笑了笑：“这里是我小时候吃过最饱的一顿饭的地方。”
老妇摇头：“如今不一样了，有些人见不得你好。”
她没接话，吃完面，留下双倍的钱。
回去的路上，她看见街角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苏婉儿的丫鬟。她装作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当晚，她在灯下写下第七个名字：张婆子，面摊主，可信。
她圈住这个名字，停了一会儿，又在旁边加了个标记——圆圈外画了一道斜线。
意思是：可用，但已被盯上。
她吹灭蜡烛，屋里陷入黑暗。
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桌角那方砚台上，映出一点冷光。
第二天，她召来昨日新招的陈砚，让他整理一份京城各坊市物价变动表，特别留意药材与布匹两项。她还让他打听哪些小商户最近资金紧张，愿意接受预付款合作。
陈砚领命而去。
她坐在院中，听见远处传来锣鼓声，是哪家在办喜事。她没抬头，只是把袖中玉簪取出来看了一眼。
簪子很旧了，顶端有些磨损，但依然锋利。
她把它重新插回头发里。
这时，门外有人敲了三下。
是约定好的暗号。
她起身开门，亲信站在外面，低声说：“北岭村那边有消息了。有人最近在打听一个叫‘阿芜’的女孩，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站着没动，手指慢慢收紧。
门外风吹着落叶滚过门槛，停在她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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