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马车已驶出城门。云浅歌坐在车厢内，指尖按在袖口布条的指印上，那痕迹干了，却仍能感觉到被捏过的褶皱。她没再说话，只是将布条收进贴身的小袋里。
车外传来流水声，越来越响。楚逸尘掀开帘子，递进来一块干粮：“吃点东西，到了地方再说。”
她接过，没问去哪儿。昨夜角门一见，他只说了句“跟我走”，便带她出了城。现在想来，那场密会根本没有答案，只有新的问题。
马车停在一处坡地。她下车时脚踩到泥，鞋底陷了半寸。眼前是一片破败村落，屋舍倒塌，田地泡在浑水里，几根枯树桩露出水面，像断臂的手指。
几个孩子蹲在泥地边捡柴，身上衣服又脏又破。一个老妇跪在沟渠旁，用碗舀着发黄的水往桶里倒。没人抬头看他们。
楚逸尘站在她身后，声音平静：“这是今年第三波汛情。朝廷拨了银子修堤，可水还是年年淹上来。三试婚约第二试，就从这儿开始——你要在十日内提出治水之法，若可行，算你过一关。”
云浅歌没看他，目光落在远处一条断裂的土埂上。那道缺口不像是被冲垮的，倒像是被人挖开的。她往前走了几步，脚踩在湿泥上发出闷响。
“这村叫什么名字？”
“青石村。”
她点头，继续往前。阿芜紧跟在后，手里拿着纸笔，准备记录。
走到村中央，一条主渠横穿而过，水流湍急，但下游却被一堆碎石和烂木头堵住。水位因此抬高，漫进了两侧民房。几个村民正用沙袋垒墙，动作缓慢，脸上没什么表情。
云浅歌蹲下，伸手探进水中。水冰凉，带着淤泥的颗粒感。她抽出手指，看了看掌心的泥色，又抬头望向上游方向。
“这渠原本是通的？”
旁边一个老头停下手中的活，看了她一眼：“通是通，可去年上游建了个新坝，说是防洪，结果雨季一来，水全压下来，我们这儿首当其冲。”
“谁下令建的坝？”
老头冷笑一声，没回答，转身走了。
楚逸尘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臂，没插话。她也没指望他帮忙。
她沿着渠岸往上游走，一边观察地形，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线。阿芜跟在后面，把她说的话记下来。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在一处高坡停下。
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整个村庄的地势。村子建在低洼处，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出口通向下游河道。按理说，只要疏通主渠，再清理几处泄洪口，水就能排出去。但现在的情况是，该通的地方堵着，不该积的地方反而堆满了障碍物。
她指着东边一片被石料占满的空地：“那里本来是泄洪区？”
阿芜翻了翻刚才村民说的话：“说是早年有过规划，后来没人管了。”
云浅歌眯起眼。那片地上堆的石头很新，不像废弃多年的样子。而且堆放的方式很奇怪，正好卡住了水流最可能分流的位置。
“有人不想让水排出去。”她说。
阿芜低声问：“会不会是……故意的？”
“不是‘会不会’，是‘一定’。”她收回树枝，“这种布局，不是自然形成的。”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加快。路过主渠时，她注意到岸边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有人用铁器挖过泥土。再往前几步，草丛里还留着半个脚印，鞋底纹路清晰，不是村民常穿的布鞋。
她弯腰仔细看，又起身四顾。远处一棵歪脖子树下站着两个人，穿着普通粗布衣，但站姿笔直，离得远却一直盯着这边。见她望过去，立刻转身离开，速度太快，不像普通百姓。
“记下那两人。”她对阿芜说，“一个穿灰衣，左袖有补丁；另一个戴斗笠，走路时右肩微沉。”
阿芜迅速写下。
回到村中，她找了几位年长村民询问历年汛期情况。有人说起前年还有人来勘测地形，说是工部派的，后来就没下文了。也有人说，最近几个月常有陌生人进出，晚上还在河边走动。
她听完，心里已有数。
傍晚时分，天空阴沉下来，眼看又要下雨。村民们纷纷收拾东西往屋里躲。云浅歌站在高处，看着浑浊的水流一点点上涨。
楚逸尘走过来，递给她一件披风：“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为什么明明可以治好的灾，偏偏一直拖着。”她没接披风，“你带我来这儿，不只是为了考我吧？”
他没否认：“我知道你想查十年前的事。而这场水，和那时候有关。”
她看向他：“什么意思？”
“当年负责治理这片流域的官员，是你父亲举荐的。后来那人卷款失踪，工程烂尾。如今重提治水，有些人不希望旧事重提。”
她沉默片刻，问：“苏婉儿知道这事？”
“她不知道也要知道。”他说，“只要你在这件事上做出成绩，她的位置就会被动摇。”
她明白了。这不是单纯的考验，而是一步棋。走好了，能扳回局势；走不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雨开始落下，打在泥地上溅起小坑。她站在原地没动，雨水顺着发丝滑到脸颊。
“我要一份完整的河道图。”她说，“还有近三年所有相关奏报的抄本。”
楚逸尘看着她：“那些都在宫里，不是随便能拿到的。”
“那你得想办法。”她转向他，“你既然选了这条路让我走，就得让我走得下去。”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终于点头：“明天这个时候，我会让人送来一部分。”
她不再多说，转身朝临时落脚的屋子走去。阿芜撑伞追上。
夜里，她坐在灯下整理笔记。窗外雨声不断，屋内油灯晃动。她把所有线索列成三栏：地形异常、人为痕迹、可疑人员。
写完最后一行，她吹灭灯，躺下闭眼。但她没睡着。脑子里反复回放白天看到的一切——堵塞的渠道、刻意堆放的石料、树下观望的人影。
这些都不是偶然。
第二天一早，她再次去勘察主渠。走到一半，发现渠口附近有个乞丐模样的人蹲着，手里抓了把灰，正往水流里撒。见她靠近，那人立刻收手，低头要走。
她快步上前，拦住去路。
“你在做什么？”
那人支吾：“没……没什么，讨口饭吃。”
她盯着他的手。那手掌干净得不像乞丐，指甲修剪整齐，虎口有茧，像是长期握工具留下的。
“你是工部的人？”她问。
男人脸色一变，转身就跑。
她没追，回头对阿芜说：“记下这个人。灰是用来测流速的，只有懂水利的人才会这么做。”
阿芜点头。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雨水顺着她的袖口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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