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浅歌将最后一张桑皮纸封进胭脂盒的暗格时,天光已经大亮。她起身推开窗,晨风卷着园中桂花的气味扑进来,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府里仆役开始洒扫庭院。
她没有回头,只是把玉簪重新插回发间,指尖在簪头轻轻一按,确认机关完好。
昨夜布置下去的任务已顺利传递,接下来只需等待回应。她知道,每一步都不能出错,尤其是在苏婉儿和李氏步步紧逼的情况下。可她也清楚,真正的威胁,往往来自那些看似站在对立面、实则暗藏深意的人。
比如楚逸尘。
她刚走出屋子,阿芜就迎了上来,低声说:“小姐,镇国公府送了帖子来,说是世子今日在城南花市设宴,请几位贵女赏花品茶。”
云浅歌接过帖子看了一眼,没说话。这种场合本可不去,但她知道,越是平静的时候,越容易藏着试探。
她换了件藕荷色长裙,外罩浅纱披帛,发髻上只戴一支银丝缠枝簪。出门时,袖中多了一面小巧的西洋镜——那是她从市井带回的旧物,镜背雕着莲花纹,能反光映人。
花市建在河岸一侧,搭着彩棚,摆满各色盆栽。宾客三三两两站着说话,有人认出她,纷纷行礼。她点头回应,目光扫过人群,并未看见楚逸尘的身影。
一名老仆模样的人端着茶盘走过来,低着头,脊背佝偻,走路时左肩微斜,像是常年负重留下的毛病。他走到近前,双手奉上一杯热茶。
“小姐请用。”
云浅歌接过茶盏,道了声谢。那人低头退开几步,站在一旁等候收杯。
她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搁在石桌上,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悄悄取出袖中的西洋镜,微微倾斜,借着阳光反射出那人的手。
那只手粗糙黝黑,指节分明。当它抬起的一瞬,她看清了左手虎口处那一粒红痣——颜色鲜润,形状如豆。
她的心跳慢了一拍。
那颗痣的位置,和她腕内侧的胎记几乎一模一样。更巧的是,那日她在温泉池边不慎滑倒,肩头湿透,曾见楚逸尘伸手扶她,那时他的手背翻转,她无意间瞥见过这颗痣。
一个仆人怎会有如此熟悉的特征?
她垂下眼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她却已心中有数。
那人又靠近一步,伸手要取空杯。动作缓慢,姿态恭敬,可她注意到,他落脚极稳,足尖始终朝前,毫无老迈之态。
就在他俯身的刹那,她忽然抬眼,直视他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世子殿下,您这驼背,演得可比戏班伶人还卖力。”
那人动作一顿。
下一刻,他缓缓挺直脊背,原本佝偻的身形瞬间舒展,月白长袍随风轻扬,脸上那副苍老木然的表情褪去,露出一双锐利含笑的眼睛。
楚逸尘站直身子,看着她,眸光微闪:“你怎么认出我?”
云浅歌将西洋镜收回袖中,唇角微扬:“手上的痣,像极了我的影子。”
周围几人原本在赏花谈笑,听见这话都愣住了。有人顺着视线看去,才发现那个不起眼的老仆竟是镇国公世子。顿时窃语四起。
“那是……楚世子?”
“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扮成下人?”
“云小姐一眼就识破了,真是厉害。”
几个贵女盯着两人,眼神复杂。明明是对峙的模样,可偏偏透着一股旁人插不进的默契。
楚逸尘没有答话,反而走近一步,低头看着她手中的茶盏:“你连茶都没喝完,是在等我露馅?”
“我不确定是不是你。”她放下杯子,“但一个仆人递茶时手腕发力的方式不像粗使之人,而且你走路落地无声,显然是练过武的。”
他低笑一声:“所以你就用那面小镜子照我的手?”
“我只是不想被蒙在鼓里。”她说,“世子乔装接近,总不会只是为了看我喝茶吧?”
楚逸尘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探向她袖口:“让我看看那面镜子。”
她往后一退,避开他的手:“不行。”
“怕我抢?”他挑眉。
“怕你拿走后换一面假的回来。”她语气平静,“这镜子跟了我三年,我不信任别人碰它。”
他笑了,这次笑得更深,眼角微敛,带着几分少见的认真:“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彼此。”她抬眼看他,“你也比我以为的更爱玩花样。”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够旁人看清表情,又听不清对话。有人想凑近,却被楚逸尘身后一名侍卫不动声色地拦住。
“你早就怀疑有人监视你?”他问。
她没回答,只是反问:“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从你画那幅山水图开始。”他说,“山势走向与北境地图暗合,溪流走势像皇陵水脉分支。你说那是随意挥毫?”
“我说过,若真有深意,岂不是成了‘藏图谋逆’?”她重复了当日的话。
他盯着她,半晌才道:“可你现在做的事,比藏图更危险。”
“我知道。”她点头,“所以我才必须看清每一个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那你现在看清我了吗?”
她看着他,目光落在他左手虎口的那颗痣上,又想起自己腕间的印记,一字一句地说:“我看清了你的伪装,但还没看清你的心。”
人群外传来一阵喧闹,几名孩童跑过,撞翻了一个花架。众人注意力被引开,场面一时混乱。
楚逸尘趁机靠近一步,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晚子时,西城角门有人等你。如果你想查十年前的事,就别迟到。”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袍角翻飞,身影很快混入人群。
云浅歌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握紧袖中的玉簪。
西城角门不在相府管辖范围内,夜间守卫松散,是最适合秘密会面的地方。他选在那里,要么是真心想合作,要么就是设了个局。
她不知道该不该去。
但她知道,如果不去,可能就会错过最关键的线索。
她转身准备离开花市,迎面撞上一个提篮的小贩。那人低头道歉,匆匆走过。
她皱了皱眉,总觉得刚才那一撞有些刻意。
回到马车前,阿芜正等着她。她刚要上车,忽然停下,从裙摆内侧撕下一条布条。
布条上有一枚淡淡的指印,像是被人捏过。
她盯着那痕迹,慢慢攥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