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新政初定,黄河沿岸却又起了波澜。
初夏暴雨连绵,几处刚修缮过的堤坝再次出现管涌,淹没了沿岸数十里农田。
急报传到京城时,雍正帝正在翻看西北军报,猛地将奏折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又是黄河。”他声音低沉,“去年刚拨了三百万两修缮,怎么会出事?”
十三阿哥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臣已让人去查,据说溃堤的地段,用的石料和当年贪腐案里的劣质品如出一辙。”
胤禛的目光骤然变冷。当年黄河旧案,八爷党倒台后他本以为已清剿干净,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在河工里动手脚。
“让李卫去。”他沉吟片刻,“他是江南人,熟悉河道,性子又刚硬,让他以钦差身份去查,许他便宜行事,不必事事奏请。”
李卫是雍正帝潜邸时的旧人,因查贪腐案有功被提拔,最是不惧权贵。
十三阿哥领命而去,临出门时却顿了顿:“皇上,十四弟方才来求见,说想……去黄河沿岸赈灾。”
胤禛握着朱笔的手一顿,墨滴在明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黑渍:“他想去?”
“说是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也算是……替皇上分忧。”
“替朕分忧?”胤禛冷笑一声,“他怕是想趁机去河工里捞些什么吧。”
自十四阿哥被解除兵权后,虽未被圈禁,却一直郁郁寡欢,近来总以“体察民情”为由四处走动,难保不是别有用心。
“那……臣去回绝他?”
“不必。”胤禛放下笔,“让他去。给他五千兵马,只许赈灾,不许插手河工查案。
告诉李卫,盯紧他,若敢越界,先斩后奏。”
沈沅得知此事时,正在坤宁宫的小佛堂抄经。她停下笔,看着宣纸上“慈悲”二字,轻轻叹了口气:“皇上这是……想试探十四弟?”
李德全在一旁研墨:“奴才看,更像是想让十四爷彻底死了那份心思。
黄河河工的水有多深,谁不知道?当年八爷党在那儿盘根错节,如今李卫去查案,少不了要牵扯出一堆旧人,十四爷这时候去,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去。”
沈沅将抄好的经文抚平:“可毕竟是亲兄弟。”
“皇家兄弟,哪有那么多情分可言。”李德全压低声音,“前几日十四爷府的人还去见了三阿哥的旧部,听说在商议……如何‘助’十四爷在黄河边上立些功劳。”
沈沅笔尖一颤,一滴墨落在“悲”字的竖钩上,像道未干的血痕。
黄河沿岸的消息断断续续传回京城。李卫果然雷厉风行,刚到河南就拿下了河道总督,从他府里搜出了与江南盐商往来的账册——正是当年被抄家的那批八爷党余孽。
而十四阿哥的赈灾队伍,却在安徽境内受阻,说是“遭遇流民哄抢,粮草尽失”,请求朝廷速发补给。
“流民哄抢?”雍正帝看着奏报,眼神锐利如鹰,“安徽巡抚的奏报里说,当地流民已被妥善安置,何来哄抢?”
他将奏报扔给十三阿哥,“你看看,这就是他想立的‘功劳’。”
十三阿哥翻看奏报,脸色越来越沉:“这字迹……不像是十四弟亲笔,倒像是他身边那个参军的笔锋。
而且五千兵马护着粮草,怎么会被流民抢了?分明是有人故意刁难。”
“刁难?”胤禛冷笑,“怕是他自己想借机向朝廷伸手要粮,再把粮草分给那些还念着八爷党的旧部吧。”
他提笔写了道圣旨,只给十四阿哥拨了一半粮草,且注明“需由李卫派人监发,不得私自动用”。
沈沅得知后,让人给李卫送了封信,只说“十四爷性情刚直,恐与地方官起冲突,望钦差多担待,莫让皇上忧心”。
她知道,这封信既是提醒李卫提防,也是想为两兄弟留些转圜的余地。
可这余地很快就被打破。半月后,李卫奏报,说在十四阿哥分发给流民的粥里,发现了掺假的麸皮,而这批麸皮,正是当年八爷党私藏的陈粮。
更让人震惊的是,有流民指认,分发粮食的士兵中,有人穿着前八爷府护卫的旧甲。
“他果然还是和那些人搅在一起!”雍正帝将奏报拍在案上,龙颜大怒,“传朕旨意,将十四阿哥革去所有职务,押解回京,圈禁景陵!”
景陵是康熙帝的陵寝,圈禁在那里,形同终身监禁。十三阿哥连忙求情:“皇上,十四弟或许是被人蒙蔽……”
“蒙蔽?”胤禛打断他,“一次是蒙蔽,两次三次也是蒙蔽?他心里从来就没认过朕这个皇上!”
沈沅赶到养心殿时,正听到这话。她看着盛怒的胤禛,轻声道:“皇上,十四爷毕竟是您的亲兄弟,又是太后唯一的指望。
若是真把他圈禁了,太后怕是……”
“太后?”胤禛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朕昨日去请安,额娘连面都没见,只说‘身子不适’。
她心里,怕是也怨朕容不下亲弟弟吧。”
沈沅走上前,轻轻按住他紧握的拳头:“皇上,李卫的奏报里说,那些旧甲上的徽记,是被人用颜料后画上去的,并非原物。
或许……真的有人想挑拨离间。”
胤禛看着她,眼神渐渐缓和:“你总是想给人留余地。”
“不是留余地,是怕皇上日后后悔。”
沈沅望着窗外,“当年九子夺嫡,兄弟相残,皇上难道还想让悲剧重演吗?”
胤禛沉默了。殿内的铜鹤香炉里,檀香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的挣扎。
最终,他改了旨意——革去十四阿哥所有职务,降为闲散宗室,回府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府。
消息传到景仁宫,太后虽未明说,却让人给沈沅送了盒亲手做的点心。
沈沅看着那盒点心,知道这是太后变相的谢意。
可她心里清楚,这道旨意虽未将兄弟情分彻底斩断,却也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黄河的水还在流,河工的旧案还在查,而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阴影,总能找到缝隙,将本就脆弱的亲情撕裂得更碎。
夜深人静时,沈沅站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残月。她想起刚嫁给胤禛时,他曾说“若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必护你和兄弟周全”。
可如今,君临天下了,周全却成了最难的事。
或许,这就是帝王必须承受的孤独。
而她能做的,只有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扛过这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