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窝棚的破洞，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柱，灰尘在光中无声舞动。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昨夜那遮蔽星光的庞大阴影带来的战栗感依旧残留不去。下意识地，我先检查自己的身体——左臂水泥化依旧，右臂皮肤下的绿光在白天看来稍微黯淡，但那股冰冷的异物感丝毫未减。胃里的根须也安静蛰伏，仿佛昨夜与老人的对话只是一场噩梦。

但窝棚里弥漫的怪异气味，角落那堆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垃圾”，以及蜷缩在火塘边、仿佛从未移动过的老人，都在提醒我现实的残酷。

老人已经醒了，正就着一点冷水啃着一块黑硬的面包。见我醒来，他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另一块看起来同样难以下咽的面包扔到我面前。

“吃完，干活。”他言简意赅。

“干活？”我愣了一下，拿起那块冰冷坚硬的面包，感觉像拿起一块石头。

“你以为我这儿是善堂？”老人嗤笑一声，“吃了我的东西，睡了我的地方，就得帮我整理‘库存’。”他指了指窝棚角落那堆小山似的杂物。

我明白了。这是代价，也是我暂时留在这里的借口。或许，在这些“垃圾”中，我能找到更多线索。

我默默啃着面包，味同嚼蜡。吃完后，我走到那堆杂物前。离得近了，那股混杂的气味更加浓烈：铁锈、机油、陈腐的有机物、还有一种……类似电离空气和微弱腥甜的混合体，与馨苑公寓的味道有几分相似，但又更加杂乱、微弱。

“分门别类。”老人蹲在火塘边，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带‘味儿’的放一边，不带‘味儿’的放另一边。带‘味儿’的里面，感觉‘扎手’的、‘吸人’的、‘嗡嗡响’的，再细分出来。”

他用的词汇极其原始而贴切。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开始触碰这些“垃圾”。

第一个摸到的是半截生锈的自行车链条。触手冰凉，只有普通的铁锈味。我把它放到“不带味儿”的那堆。

接着是一个破损的洋娃娃，塑料身体，玻璃眼珠掉了一只。指尖触碰到它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怨怼的寒意，像小孩的哭声被冻结在冰里。我手一抖，把它放到了“带味儿”的那堆。

老人似乎背后长眼，哼了一声：“怨念附着，没啥大用，当引火嫌烟大。”

我继续翻找。一个老旧的收音机，内部线圈烧毁了，但外壳摸上去有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感，仿佛还在接收某个不存在的频段。我把它归到“带味儿”且“嗡嗡响”的一类。

一块颜色暗沉、表面有蜂窝状孔洞的木头，拿在手里感觉轻飘飘的，仿佛自身的重量正在缓慢流失。我把它放到“带味儿”且“吸人”的一类。

随着整理的深入，我接触到的“带味儿”物品越来越多，形态也千奇百怪：

· 一个铜质的旧门把手，握上去会让人产生一瞬间的方向错乱感，分不清左右。

· 几片边缘锐利、如同黑曜石般的碎玻璃，触碰时仿佛能割裂视线，让人不敢久视。

· 一团纠缠在一起的、颜色艳丽的塑料绳，拿在手里会隐隐听到混乱的、充满诱惑的呓语。

· 甚至还有一小块干瘪的、类似动物内脏的东西，散发着腐臭，却带着一种强化饥饿感的诡异波动。

每一种“带味儿”的物品，都携带着某种残留的、扭曲的“规则”或“情绪”碎片。它们像是从更大、更完整的“异常”上剥离下来的残片，流落至此，被老人当做“垃圾”收集起来。

而我的右手，那只被标记的手臂，在接触这些物品时，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会让绿光微微活跃，有些则会引发短暂的排斥或共鸣。这让我对这些物品的“性质”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在翻找过程中，我找到了更多类似昨晚那块乳白色石片和锈蚀仪器外壳的东西。它们形态各异，但都散发着与馨苑公寓同源的、令人不安的波动。其中一个布满绿色铜锈的铃铛，我轻轻一碰，它竟发出了一声扭曲失真、仿佛来自水下的微弱铃声，让我的右臂瞬间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冷。

“别乱碰那些‘硬货’。”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警告，“有些玩意儿，沾上了就甩不掉。”

我连忙缩回手，心有余悸。

“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忍不住问道，看着眼前这堆仿佛汇集了无数噩梦碎片的“收藏品”。

老人终于站起身，走到我旁边，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分类出来的物品。

“哪儿来的？”他弯腰捡起那个让人方向错乱的门把手，在手里掂了掂，“从那些‘大家伙’身上掉下来的，从那些被打上标记最后又‘消失’的人身边捡到的，从地缝里、老宅里、甚至有些是从……‘上面’掉下来的。”他指了指天空，语气莫测。

“大家伙？上面？”我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那堆“带味儿”的物品说：“看见没？这世道，早就千疮百孔了。那些‘东西’，它们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规矩，有时候互相还会掐架。这些东西，就是它们掐架时崩出来的碎屑，或者是从它们身上自然脱落下来的‘死皮’。”

他拿起那团色彩鲜艳的塑料绳：“这玩意儿，可能来自一个靠吸食‘欲望’存在的家伙的地盘。”又指了指那小块干瘪内脏：“这个，说不定是哪个喜欢摆弄血肉的‘艺术家’丢掉的废料。”

他的比喻粗俗却形象，让我不寒而栗。馨苑公寓，只是其中一个“大家伙”？

“收集这些……有什么用？”我看着老人，“它们看起来……很危险。”

“危险？”老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麻木，“对我们这些身上有标记的来说，哪儿不危险？这些东西，有时候能用来‘吓唬’别的更麻烦的小玩意儿，有时候……能暂时骗过‘标记’，让它以为你在‘补税’。”

他拿起那块让人感觉失重的木头：“比如这个，握久了，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轻了，标记的抽取感会弱一点——虽然只是错觉，但能让人好受些。”

他又拿起那个发出扭曲铃声的铜铃：“这个，摇一下，能暂时干扰附近一些弱的‘感应’，方便躲藏。”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这个老人，他并非拥有什么强大的力量，他只是一个在夹缝中求生，利用这些“垃圾”的特性，艰难维系着自身存在的……幸存者。他的“博物志”，是用生命危险换来的生存经验。

“那……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彻底解决这个标记？”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指向那堆与馨苑公寓同源的“硬货”。

老人的目光在那堆物品上扫过，最终落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表面光滑如镜的黑色鹅卵石上。那石头没有任何能量波动，看起来普通至极。

“那个？”我有些疑惑。

“李工留下的笔记，你带在身上吧？”老人突然问。

我一惊，下意识地捂紧了怀里的笔记本。

“别紧张，我对那本破书没兴趣。”老人摆了摆手，“李工那家伙，喜欢在不起眼的地方藏东西。笔记的夹层，封皮的暗格，甚至……某些看似普通的‘样品’里。”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块黑色鹅卵石。

“据说，他最后捣鼓出了一种理论，关于‘逆向共鸣’和‘信息抹除’。他想找到一种方法，不是对抗，而是用一种更强大的、中性的‘信息’，去覆盖、抹掉那些‘脏东西’留下的标记。就像用强光覆盖掉水渍。”

“逆向共鸣？信息抹除？”这些词汇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理论终究是理论。”老人叹了口气，“他失败了。或者说，没来得及成功。但这块石头……”他用树枝指了指那黑色鹅卵石，“是他早期实验的样品之一。据说能短暂地‘反射’掉一些低级别的探测和标记感应。效果嘛……聊胜于无。”

他弯腰捡起石头，扔给我：“送你了。握在手里，走路的时候可能没那么容易被‘嗅’到。但也别指望它能挡住真正的大家伙。”

我接过石头，入手冰凉光滑，确实感觉不到任何异常。但握紧它时，右臂皮肤下的绿光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信号受到了干扰。

这微不足道的效果，在此刻的我看来，却如同珍宝。

“谢谢。”我由衷地说。

老人没回应，只是重新蹲回火塘边，恢复了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看着手中这块看似普通的黑石，又看了看眼前这堆分类好的、象征着这个世界无数诡异角落的“垃圾”，心中五味杂陈。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但我至少知道，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也不是完全的无知。这个肮脏混乱的“垃圾场”，就是我在这个扭曲世界里的第一所“学校”。

而李工未竟的研究，那块能微弱干扰标记的黑石……或许，黑暗中，还存在着极其微小的、需要我用命去搏的一线生机。

我将黑石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干扰”感。

整理，才刚刚开始。而我的“课程”，也远未结束。

垃圾场博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