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税源?”
老人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冰锥,狠狠凿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认知里。刚刚因热水而稍有暖意的身体,瞬间再次被寒意浸透,比荒野的夜风更刺骨。
火塘里的火焰跳跃着,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味。
“不然呢?”他慢条斯理地又往搪瓷杯里添了点热水,仿佛在谈论天气,“你以为那地方抓人进去,就为了关着玩?养着看?‘税’交不够,就得拿自己抵。你这模样,一看就是抵得差不多了,但又没完全抵进去,让它给‘吐’出来了。”
他用“吐”这个字眼,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精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水泥化的左臂,那粗糙冰冷的触感无比真实。
“吐出来……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干涩。
“意思就是,你身上那点‘价值’,它还没榨干,但又暂时没法继续榨了。可能是你碰巧触发了什么保护机制,比如李工那老小子留下的后手,”他瞥了我一眼,似乎看穿了我怀揣笔记本的秘密,“也可能是‘它’本身出了点小问题,消化不动了。所以,就先把你‘标记’上,扔出来。”
他指了指我的右臂,那皮肤下隐约的绿光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微微脉动了一下。
“标记……”我喃喃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对,标记。像给牲口打烙印。”老人的语气平淡得残酷,“有了这个,你就成了它的‘流动资产’。跑到哪儿,它都能隐约感觉到。等它需要了,或者你‘养肥’了,说不定哪天……”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我仿佛能看到无形的触须在黑暗中蔓延,随时可能再次将我拖回那个噩梦。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李工……你也认识李工?”我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更多信息。
老人咧了咧嘴,露出黄牙:“在这片地界上捡垃圾捡得久了,总能听到些风言风语,捡到些稀奇古怪的‘废料’。李工?听说过,一个不信邪的倔骨头,可惜……陷得太深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比他运气好点,但也只是好一点。”
他站起身,走到窝棚角落,在那堆散发着怪异气味的“垃圾”里翻找着。这一次,他拿回来的不是石头片,而是一个巴掌大、锈蚀严重、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种老式仪器外壳的金属片。金属片内侧,刻着一个模糊的、与我手中铭牌上符号有些相似,但又更加复杂扭曲的图案。
“看到没?”他把金属片凑到火光前,“这也是‘标记’,另一种样子的。上一个带着这东西到处跑的家伙,最后在离这儿三十里外的河沟里被发现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的果子,就剩一层皮包着骨头,里面……全空了。”
我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差点把刚才喝下去的热水吐出来。
“没办法消除吗?这个标记?”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老人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一眼:“能消除,我还会是现在这副鬼样子?早就找个暖和地方等死去了。”他撩起自己破旧外套的袖子,露出手腕。借着火光,我看到他干瘦的手腕皮肤下,隐约透出几条暗蓝色的、如同冻结血管般的细线,它们缓慢地蠕动着,像是活物。“我这还算轻的,只是偶尔会做点怪梦,听到点不该听的声音。你这……”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彻底的绝望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我不仅没有逃离,反而被打上了一个更耻辱、更被动的烙印,成了一个随时可能被回收的“税源”!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在这片陌生的荒野,面对这个神秘而诡异的老人,他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哪怕只是一根带刺的稻草。
老人坐回火塘边,沉默地拨弄着柴火,火星噼啪作响。
“两条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第一条,认命。找个地方躲起来,尽量别去人多的地儿,免得‘它’顺着味儿找来的时候,牵连无辜。然后等着,等着哪一天被‘回收’,或者……在你彻底变成不是你的东西之前,自己找个痛快。”
他说的平静,我却听得浑身发冷。
“第二条呢?”我急切地问。
“第二条?”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再次盯住我,“想办法‘补税’。”
“补税?”我一愣,“怎么补?我还有什么可以……”
“不是让你回去交头发交牙齿。”老人打断我,“那栋楼收的‘税’,说到底,是某种‘能量’,是‘存在感’,是强烈的情绪和生命力。它用那种‘活源素’把楼变成活物,就是为了更高效地抽取这些。你身上的标记,就像个……嗯,没关紧的水龙头,还在慢慢地往外漏。”
他指了指我右臂的绿光。
“补税的意思就是,在你被它通过这个‘水龙头’彻底抽干之前,找到别的‘水源’,把它喂饱。或者……找到办法,把这个‘水龙头’焊死。”
别的“水源”?焊死“水龙头”?
这说法虚无缥缈,却又似乎指向了某种可能。
“去哪里找别的‘水源’?怎么焊死?”我追问。
老人却摇了摇头:“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每个被打上标记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靠吸食别人的恐惧苟延残喘(他鄙夷地啐了一口),有的试图寻找和‘它们’同源但无害的东西来中和……至于焊死标记?”他冷笑一声,“听说过去有人试过,结果标记是没了,人也跟着一起没了。”
信息杂乱而绝望。但我至少抓住了一点——并非完全无路可走。
“你……你属于哪一种?”我看着老人手腕下的蓝线。
“我?”老人漠然地放下袖子,“我老了,没那么多念想了。就捡点它们看不上的边角料,勉强维持着不让这标记发作得太厉害,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窝棚里陷入了沉默,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巨大的信息量和残酷的现实让我头脑一片混乱。
过了许久,老人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今晚你先在这儿歇着吧。外面冷,你这身子骨,熬不住。”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此刻的我确实无处可去。
老人从杂物堆里扯出一条散发着霉味的旧毯子扔给我,自己则蜷缩在火塘的另一边,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就进入了睡眠。
我裹紧毯子,靠在冰冷的窝棚壁上,却毫无睡意。右臂的冰冷麻木,左臂的沉重,胃里根须的细微蠕动,都在提醒着我现实的处境。老人的话语在我脑中反复回响——“流浪的税源”、“标记”、“补税”……
我抬起右手,看着皮肤下那隐隐流动的绿光。它不再是单纯痛苦的来源,更是一个催命符,一个定位器。
目光无意中扫过窝棚角落那堆“垃圾”,那个乳白色的石片,那个锈蚀的仪器外壳……还有更多形状各异、但都散发着微弱异常波动的物品。这个老人,他到底在这里“捡”了多久?他知道的,远比他说的要多。
他手腕下的蓝线……似乎比我右臂的绿光要“平静”一些?是因为他找到了某种“维持”的方法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却没有答案。
疲惫如同潮水般最终淹没了我的意识。在陷入昏睡的前一刻,我仿佛看到窝棚的帆布缝隙外,遥远的夜空中,有什么东西极其庞大、缓慢地移动了一下,投下的阴影瞬间遮蔽了所有的星光。
是云吗?
还是……别的什么,正在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上,无声地巡弋?
带着这个令人战栗的疑问,我沉入了不安的睡眠。
而在我身边,那本来自李工的皮革笔记本,在黑暗中,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