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失去了温度。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荒草丛生的土地上，泥土的湿气透过破损的鞋底渗入，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身后，馨苑公寓那灰暗的轮廓已被起伏的土坡和稀疏的林木遮挡，但它投下的无形阴影，却比任何实体建筑都更加沉重地压在我的脊梁上。

自由？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左臂的水泥化并未因离开那栋楼而有丝毫减轻，反而像一种永恒的刑具，提醒着我那段非人的经历。右臂皮肤下的幽绿光斑在自然光下呈现出一种油腻的质感，冰冷的麻木感如同套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已蔓延至整个肩膀，甚至开始向脖颈和胸腔渗透。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胃里那些蛰伏的根须与胸腔内壁产生着微弱的、令人不适的摩擦。

我像一个从核爆中心走出的幸存者，外表看似完整，内里却早已被污染殆尽。

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城市的方向完全未知。放眼望去，只有无垠的荒野、铅灰色的天空，以及一条蜿蜒向前、不知通往何处的泥土路。空气中弥漫着植被腐烂和湿土的气息，偶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臭氧和铁锈的怪异味道——这味道让我神经紧绷，仿佛那栋楼的触须依旧在空气中蔓延。

饥饿和干渴开始啃噬我的意志。从掉进消化池到此刻，我的身体早已透支。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的只有自己血液的铁锈味和一丝残留的甜腥。

必须找到水源，找到人烟。

我沿着土路蹒跚前行，脚步虚浮。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投下短暂的光斑，却无法驱散我周身的寒意。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感，又异常迟钝。能听到远处乌鸦的呱噪，能闻到风中带来的每一丝气味变化，却又感觉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毛玻璃，虚幻而不真实。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淡。荒野的夜晚来得格外迅速，寒意如同潮水般涌来。我单薄的、沾满污秽的衣物根本无法抵御。

就在绝望再次攫住我心脏的时候，我看到了远处的一点微光。

非常微弱，昏黄，像是烛火，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摇曳不定。

有人？！

希望混合着巨大的警惕瞬间升起。在这种荒郊野岭，点着烛火的，会是什么人？

我停下脚步，犹豫不决。靠近，可能意味着获救，也可能踏入另一个未知的陷阱。不靠近，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夜晚。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我调整方向，朝着那点微光，小心翼翼地靠近。

随着距离拉近，我看清了。那不是一个房屋，而是一个……用破烂帆布和树枝勉强搭成的窝棚。窝棚旁边，停着一辆锈迹斑斑、堆满各种破烂杂物的手推车。微光正是从窝棚的缝隙里透出来的。

一个……拾荒者？

我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未减。我放轻脚步，缓缓靠近窝棚。

离得近了，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霉味、垃圾发酵以及……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草药和金属氧化的复杂气味。

我停在窝棚入口几米外，深吸一口气，用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开口：

“有人吗？”

窝棚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帆布帘子被一只枯瘦、布满老年斑和污垢的手掀开了一角。

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探了出来。那是一个老人，头发灰白杂乱，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在昏黄的烛光下，像两粒打磨过的黑曜石。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尤其是我的双臂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一切的审视。

他的视线在我水泥化的左臂和绿光隐现的右臂上停留了许久，然后缓缓上移，与我对视。

“迷路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

“……是。”我艰难地回答，喉咙火辣辣地疼。

他上下打量着我，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嗅闻空气中的味道。“你身上的味儿……不一般。”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察觉到了？

“从哪儿来？”他继续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张了张嘴，馨苑公寓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那栋楼的存在太过诡异，说出来会被当成疯子吗？还是……会引来别的什么？

“那边……”我含糊地指了指大概的方向，“一个老小区。”

老人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眯了一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

“老小区……”他重复了一遍，不再追问，反而侧了侧身，让开了一点空间，“外面冷，进来烤烤火吧。我这里还有点热水。”

他的邀请出乎意料的直接。我看着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又看了看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寒风呼啸的荒野，最终，对温暖和饮水的渴望战胜了疑虑。

“谢谢。”我低声道，弯下腰，钻进了低矮的窝棚。

窝棚内部比想象中稍微宽敞一些，但也极其简陋。地上铺着干草和破旧的毯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火塘，里面跳跃着微弱的火焰，上面架着一个熏得乌黑的铁皮水壶。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郁的怪异气味。

老人示意我坐在火塘边的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然后拿起一个缺口搪瓷杯，从水壶里倒了点热水递给我。

我接过杯子，温热透过杯壁传来，让我冰冷僵硬的手指恢复了一丝知觉。我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干灼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

“你的手，”老人突然开口，目光再次落在我的右臂上，“怎么回事？”

我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又停住了。隐瞒似乎没有意义，他显然看出了异常。

“生病了。”我含糊地说，避开了他的目光。

“生病？”老人嗤笑一声，声音干哑，“什么样的病，能把骨头和肉变成石头，还能让皮下面透出那种……光？”

我猛地抬头看他，心脏狂跳。他知道！他不仅看出了异常，他甚至能准确描述！

“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窝棚角落那一堆杂物旁，翻找起来。杂物里什么都有：生锈的铁皮、断裂的齿轮、看不出原形的塑料件、甚至还有一些风干的、形状奇特的植物根茎和颜色暗沉的矿石。

他翻找了一会儿，拿起一个东西，走了回来，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呈现出一种浑浊的乳白色与暗灰色交织的石头片。石片表面异常光滑，像是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但仔细看，能看到内部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凝固的血管或电路般**的暗色纹路。

“摸摸看。”老人说。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那只还算正常的左手手指，轻轻触碰石片表面。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与我右臂内那种冰冷麻木感同源的波动，顺着指尖传来！虽然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但那感觉绝对不会错！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老人。

“这……这是什么？！”

“纪念品。”老人将石片随手扔回杂物堆，坐回原位，拨弄了一下火塘里的柴火，火焰跳动了几下，“或者说，‘税票’。”

税票？！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馨苑公寓的居住税！缴纳的头发、牙齿……

“你……你到底是谁？！”我猛地站起，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摇晃，“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有那个东西？！”

老人抬起眼皮，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仿佛跳动着幽暗的火焰。

“我？”他慢悠悠地说，“一个捡破烂的老家伙罢了。专门捡一些……别人不要的，‘垃圾’。”

他的目光扫过我的双臂，意有所指。

“至于那个石头片子，和你身上那点‘毛病’，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说，同一种‘东西’。”

他顿了顿，看着我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缓缓补充道：

“小子，你以为你逃出来了？”

“告诉你吧，那栋‘楼’……它只是其中一个比较能‘吃’的而已。”

“这世上的‘脏东西’，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而我们这些身上打了‘标记’的……”

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虽然我看不出他哪里有标记），咧开嘴，露出残缺发黄的牙齿，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哪儿也去不了。”

“我们，才是它们最喜欢的……流浪的税源。”

窝棚外，荒野的风声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

而我刚刚因为找到人烟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逃离，只是一个更漫长噩梦的开始。

荒原拾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