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渊中的跋涉,是一场对抗粘滞与消融的酷刑。每一次拖动身体,都像在撕裂已然与消化基质半融合的皮肉。左臂彻底失去了知觉,仿佛已成为这暗红沼泽的一部分。视线边缘的绿色光斑愈发清晰,如同透过一层油腻的滤镜观察这片地狱——我能“看”到能量在粘液流中缓慢运转的轨迹,看到那些沉浮的残骸上残留的、即将熄灭的生命电火花。
母亲的发丝提供的暖意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始终不曾彻底熄灭。它是我锚定“自我”的最后坐标,对抗着体内根须疯狂滋长带来的、想要放弃抵抗、彻底融入这片混沌的可怕诱惑。
“感知流动……引导它……”母亲的声音碎片般掠过脑海。
引导?如何引导?我只是一个正在被消化的残渣!
但求生的本能迫使我尝试。我不再仅仅被动地感受那股流向,而是集中残存的所有意志,想象自己是一块更重的石头,试图沉向那股流动的“河床”,又或者是一缕更轻的油脂,试图浮向它的表面。我笨拙地运用着对身体仅存的控制力,配合着四肢(如果那还能称为四肢)的微弱划动。
起初毫无作用。粘液的阻力巨大,我的努力如同蜉蝣撼树。
然而,随着我体内“同化”程度的加深,某种变化悄然发生。那些寄生在我体内的根须,似乎开始与周围环境产生更“融洽”的互动。它们不再仅仅是贪婪地汲取,而是像延伸出去的触角,开始轻微地扰动周围的粘液。
不是我主导了它们,而是它们在我的求生意志下,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我感觉到身下的粘稠阻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并非流动加快,而是我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粘液的粘度似乎降低了,更像一种浓稠的油液,而不再是胶水。
机会!
我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变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挣!
嗤啦——
一种皮肉被强行剥离的感觉从后背传来,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但我确实向前移动了明显的一小段距离!而且,移动之后,那种相对的“低粘度”感依然存在于我周围,仿佛我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微小的、可移动的“低摩擦力气泡”!
是根须!它们在我周围分泌了某种物质?还是改变了局部区域的某种场?
来不及细想,我凭借着这微弱优势,继续向前挣扎。过程依旧痛苦万分,但速度确实快了一点点。我像一条在油污中滑行的蛞蝓,朝着感知中那股最强大的流向源头,艰难挺进。
周围的景象(如果那能称为景象)也在变化。沉浮的残骸体积越来越大,形态也越来越完整。我看到了一整条被水泥包裹、只剩下轮廓的人腿;看到了一团扭曲的、镶嵌着碎裂眼镜的金属书架;甚至看到了一台半溶解的冰箱,门敞开着,里面流出冻结后又融化的、颜色可疑的糊状物。
这些 larger debris 像是消化过程中的“礁石”,阻碍着流动。我必须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们。
就在我绕过一台侧翻的、表面布满蜂窝状腐蚀孔的洗衣机时,我的左手(戴着那只已与皮肤几乎长在一起的手套)无意中擦过了洗衣机的金属外壳。
嗡——
一阵强烈的、混乱的信息脉冲,顺着手套猛地窜入我的大脑!
不再是微观成分分析,而是……记忆碎片!
——一个女人惊恐的尖叫声,水流从破裂的管道中汹涌喷出,淹没她的脚踝…… ——洗衣机滚筒疯狂地空转,里面塞满了的不是衣服,而是湿透的、写满字的纸张…… ——一只手奋力伸向洗衣机的控制面板,想要按下停止键,指尖却开始木质化…… ——最后定格的一幕,是滚筒的观察窗后,一只充满血丝、绝望瞪视的眼睛……
这脉冲短暂而猛烈,带着极致的恐惧和不解,旋即消失。但那最后的画面,那只透过玻璃瞪视的眼睛,却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这台洗衣机……连同它的使用者……也成为了这消化池的一部分?
这栋楼到底吞噬了多少东西?多少生命?
寒意更甚。我加快速度,只想尽快离开这片充满痛苦回响的区域。
逆流而上,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早已失去意义。我感觉自己的一半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皮肤变得冰冷、僵硬,仿佛正在向水泥转化。唯有大脑,在母亲那点微弱暖意的守护下,还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终于,前方的“河道”开始收窄。粘液的流速明显加快,咕噜声变得更加密集、有力,仿佛前方有一个强大的泵在抽吸。
周围的生物微光也变得更加明亮,惨绿色中开始夹杂着不祥的暗红色脉动。
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牵引力,从前方传来,拉扯着我的身体,要将他卷入更深的黑暗。
而与此同时,我左手感知中的“流向”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所有的粘液流,都在朝着前方一个巨大的、旋转的黑暗入口汇聚!
那里!循环的起点!核心的入口?
希望与极致的危险感同时飙升!
我拼命抵抗着那股牵引力,试图稳住身体,观察那个入口。
那入口并非规则的圆形,而更像一个不断开合的巨大瓣膜,由粗壮的、搏动着的暗红色肉须构成。入口边缘,堆积着无数未能被及时吸入的、半消化的残骸,形成了一座恐怖的“垃圾坝”。瓣膜每次张开,都产生巨大的吸力,将粘液和残骸吞入深不见底的内部;每次闭合,则发出沉闷如雷鸣的巨响,震得整个空间都在颤抖。
我必须进去!但以我现在这种状态,被吸进去的瞬间,恐怕就会被彻底碾碎、同化!
怎么办?如何对抗这股力量?
我的目光扫过入口边缘那座“垃圾坝”。里面除了常见的残骸,似乎还有一些……相对完整、形态特殊的东西。
忽然,我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件物体上。
那是一个……破损的、但大致保持形状的——防毒面具?
连着一小段破损的橡胶管,卡在几根扭曲的钢筋中间。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
如果……如果能拿到那个面具……是不是能稍微隔绝一下入口处可能更浓烈的消化液或毒气?哪怕只是心理安慰?
这个念头给了我最后的行动方向。
我调整姿势,不再逆流,而是借助那股牵引力,像冲浪一样,小心翼翼地朝着“垃圾坝”的方向滑去。
过程惊险万分,好几次差点被湍急的粘液流直接卷向瓣膜入口。我用手脚(或者说它们的残骸)扒拉着经过的较大块残骸,艰难地调整方向。
终于,我猛地扑到了“垃圾坝”的边缘,右手(相对完好)死死抓住了一根裸露的钢筋,稳住了身形。
恶臭几乎让我窒息。眼前是各种难以形容的腐烂物和破碎体。
那个防毒面具,就在不远处,半掩在一滩粘稠的、颜色诡异的糊状物里。
我伸出左手,试图去够它。
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橡胶的刹那——
噗嗤!
一只苍白浮肿、指甲脱落大半的手,突然从旁边的糊状物里伸了出来,抢先一步,抓住了那个防毒面具!
我吓得魂飞魄散,定睛看去。
那堆糊状物里,缓缓抬起了一个头颅。
皮肤高度水肿,呈现半透明的蜡黄色,五官模糊得几乎融化,只有一双眼睛,没有眼皮,圆睁着,瞳孔是一片浑浊的灰白。
它似乎没有恶意,只是用那只浮肿的手,死死抓着面具,灰白的瞳孔“看”向我,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同样腐烂的手,指向那个不断开合的瓣膜入口。
它的嘴巴张合了几下,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微弱的精神波动传递过来,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丝……警告?
“……不……要……进……去……”
“……循环……是……谎言……”
“……起点……即是……终点……”
“……我们……都……是……燃料……”
波动中断。那颗头颅无力地垂落下去,重新沉入糊状物中,只剩那只抓着防毒面具的浮肿手,还固执地伸在外面。
谎言?燃料?
我愣住了,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母亲的指引指向入口,这个濒死的(或者说已死的)存在却发出警告?
该相信谁?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
瓣膜入口再次猛然张开!
一股比之前强大数倍的吸力传来!
我抓住的钢筋发出嘎吱的呻吟声!整个“垃圾坝”都在松动!
那只浮肿的手连同防毒面具,瞬间被吸离,卷入黑暗入口,消失不见!
而我,也再也无法抓住钢筋,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扯离“垃圾坝”,像一片枯叶,身不由己地投向那张恐怖的、暗红色的、深不见底的巨口!
黑暗。急速下坠的失重感。
还有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入口边缘一闪而过的、用指甲深深划出的、早已干涸发黑的两个字:
“快逃”。
下一刻,彻底的吞噬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