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被痛楚唤醒的。

不是尖锐的创口痛，而是弥散的、钝重的，仿佛整个身体被扔进碎石机里粗暴地研磨过，每一寸骨头都布满了裂缝，每一束肌肉都处于撕裂的边缘。尤其是后背和左臂，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着麻木的神经。

比痛楚更早复苏的是触觉。

一种湿冷、粘腻的包裹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我不是躺在硬物上，而是陷在某种富有弹性、缓慢蠕动的基质里。这基质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膜，随着它极其缓慢的收缩与舒张，传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活物内脏般的触感。

随后，嗅觉如同恶毒的浪潮，汹涌灌入。

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比楼内任何地方强烈百倍，几乎化为实质。这气味复杂得可怕：蛋白质高度腐败的恶浊，化学试剂的尖锐刺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绝望与痛苦被发酵后蒸馏出的精神毒素，直接侵蚀着意识。

最后苏醒的是听觉。

低沉、持续、无处不在的咕噜声，像置身于某个史前巨兽的消化腔室深处。间或夹杂着细微却清晰的碾磨咯吱声，以及某种物质被溶解消蚀时发出的、细密的嘶嘶声。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庆幸，反而引燃了更深沉的恐惧。我奋力撑开仿佛被胶水粘住的眼皮。

黑暗。近乎绝对的黑暗。

但渐渐地，瞳孔适应了这极致的黑，捕捉到一丝源自基质本身的、惨绿色的生物微光。光芒微弱，仅能勾勒出庞大无匹、缓缓蠕动的模糊轮廓，看不到顶，也望不到边。

我身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沼泽”，表面覆盖着油亮的粘稠液膜，散发着致命的甜腥。这暗红并非均匀，其中沉浮、翻滚着无数未能完全消化的杂质：断裂的骨茬、缠结成团的发丝、塑料碎片、腐烂的布料……视线所及，甚至能看到半张高度腐蚀、五官模糊的人脸皮肤，像海草般随波逐流，旋即被蠕动的基质吞没。

这里不是地狱。

这里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这栋活体建筑的终极消化池。所有管道中流淌的秽物，所有被“处理”的残骸，最终归宿于此。我不是摔死了，而是直接坠入了它的胃囊！

极致的恐慌让我几乎心脏骤停！我挣扎着想脱离这片粘稠的深渊，但稍一动弹，全身便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左臂彻底无法用力。更可怕的是，身下的基质拥有惊人的吸附力，每一次挣扎都如同在凝固的沥青中蠕动，耗尽气力，却收效甚微。

我像误入捕蝇草的飞虫，正在被缓慢而坚定地包裹、消化。

而毁灭远不止于此。我感觉到，身上那套破损的管理员制服，正在与消化液发生可怕的反应！纤维在溶解，并与粘液融合，然后像无数细小的水蛭，反向渗透进我的皮肤！一种全新的、更深邃的冰冷顺毛孔钻入，流向四肢百骸。

同时，胃里那些因坠落冲击而暂时沉寂的根须，在接触到这浓郁的同源环境后，竟如恶灵复苏，疯狂地蠕动、滋长！它们不再满足于胃部，沿着血管、神经，向大脑冲刺，向全身蔓延！

一种清晰的、不可逆转的同化感，正从内部和外部同时加速。皮肤传来麻木与刺痒，视线边缘泛起淡绿色的扭曲光斑——这栋楼的感知网络正强行覆盖我的视觉。

我要被消化了……不是被吞噬，而是被分解、重组，变成这污秽深渊的一部分，变成这建筑新的砖石！

绝望如冰水灌顶，熄灭了我最后一丝挣扎的念头。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这片粘稠黑暗的刹那——

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感，从我紧攥的左手传来。

那只手，一直戴着浸透消化液的白色手套，手套里，紧紧握着那个装有母亲灰白头发的密封袋。

隔着湿透的棉纱与塑料，那几缕发丝，竟传来一丝真实的、顽强的暖意！

如同永夜中唯一一颗微弱的星辰！

紧接着，那熟悉、疲惫而焦急的女性声音，再次直接在我濒临溃散的意识核心响起，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的决绝：

“别睡……孩子……”

“感觉它……利用这连接……”

“污秽的流动……指向源头……”

“循环的起点……即是核心……”

声音断续微弱，每个词都像是最后的遗言，但其蕴含的指示却如同闪电划破黑暗！

利用连接？利用这被迫的同化？感知流动的方向？

循环的起点就是核心？

母亲……她还在！她残存的意识，即便在此绝境，仍在为我指引方向！

这星火般的希望，瞬间重燃了我的求生欲！

我停止无谓的耗力，强忍剧痛与恶心，将全部精神集中于左手，集中于那只与大楼强制连接的手套。

放弃抵抗，转而尝试理解和引导这种连接。

起初，感知中只有一片混沌的粘腻与冰冷。

但渐渐地，随着我不再抗拒体内根须的躁动（它们本就是这系统的一部分），反而尝试借着它们的“共鸣”去触摸周围环境，一种模糊的流向图谱，真的透过手套传递过来！

这巨大的消化池并非死寂。内部存在着虽缓慢却明确的粘液流！大部分区域混乱淤积，但在某些看不见的“河道”附近，粘液正被无形的力量推动，朝着一个统一的终点移动！

那种移动带有目的性，像是被泵送往某个地方——循环的起点？消化吸收后的物质，在那里被重新整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那里，很可能就是真正的“核心”！

我必须逆着这流动上去！

信念给予了力量。我咬碎牙关，用尚能动的右臂和双腿，忍受着粉身碎骨的剧痛，像一条蛆虫，在这粘稠的胃液沼泽中，朝着感知中最清晰的那股流向，艰难地、一寸一寸地逆流跋涉！

每一步都如同对抗整个世界的重量，粘滞的阻力巨大，同化的侵蚀刻不停歇，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

但我没有停止。

左手心那一点来自母亲的微弱暖意，是这污秽深渊中，唯一的航标。

前方是更快地毁灭，还是渺茫的生路？

我不知道。

我只是拼尽最后的气力，朝着那股冰冷的、通往未知源头的暗流，挣扎而去。

咕噜噜的消化声。

咯吱的碾磨声。

嘶嘶的溶解声。

以及我破碎的喘息。

交织成这秽渊之中，唯一的、绝望的行进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