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冰冷的忙音还在嘟嘟作响,像一根冰冷的针持续扎着我的耳膜。
小陈……201……灌满了水泥……不能呼吸……
那些破碎的、浸透绝望的词语在我脑子里疯狂回荡,与301老太太的惨叫、那持续不断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搅拌成一锅恐惧的浓粥。我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那冰凉的话筒,最终它从掌心滑落,吊在半空,随着弹簧线无力地晃荡,敲打着电视柜的侧板。
砰。砰。砰。
轻微的声音,却像丧钟在敲响。
他死了。或者经历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就在我楼下,仅仅隔着一层天花板。而我,刚刚“享用”了他送来的、散发着同样甜腻死亡气息的点心。
胃里翻江倒海,我再次冲进洗手间,这一次终于吐了出来。胃内容物很少,主要是酸水和苦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呕吐的间隙,我大口喘息,抬起头,又一次对上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嘴角还挂着污渍。一张被恐惧彻底摧垮的脸。
而口腔里,那颗“水泥牙”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鲜明。它不是一颗牙,它是一个标记,一个烙印,一个正在我身体里生长的、属于这栋楼的“根须”。
我用冷水疯狂地泼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但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得不正常。不是因为水温,而是某种从内部透出的寒意。
回到客厅,那晃荡的话筒显得格外刺眼。我把它捡起来,放回座机上,仿佛这样就能切断与刚才那段恐怖通话的联系。
寂静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同了。
我站在原地,竖着耳朵,全身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张开,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楼下的201彻底无声。隔壁的301,滴血的声音似乎也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只有墙内的心跳。咚…咚…咚…
等等。
在那沉重平稳的心跳声底下,似乎……掺杂了别的东西。
非常非常微弱,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又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的模糊回音。
我屏住呼吸,下意识地走到墙边,就是之前听到心跳声最清晰的那面墙,再次将耳朵贴了上去。
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
咚…咚…咚… 心脏的搏动依旧。
但这一次,我集中了全部精神去倾听。忽略了那主导性的节拍,向更深处、更细微处探寻。
听到了。
真的有别的声音。
不是单一的,而是很多……很多细碎的、交织在一起的……声音的残片。
像是一盘被洗坏了的、布满噪音的旧磁带,偶尔有几个短暂的瞬间,信号穿透干扰,泄露出来。
一个女人压抑的、断续的抽泣。“……孩子……我的孩子在哪……”
一阵急促的、带着回声的咳嗽,和小陈电话里那湿漉漉的咳嗽声有些相似,但更显苍老。
某个沉闷的、有节奏的撞击声。砰…砰…砰… 像是……有人在用头撞墙?
还有极其短暂的、几乎被噪音淹没的对话碎片:
“……税……眼睛……”
“……楼梯……没有尽头……”
“……手册……规则……”
这些声音模糊不清,带着强烈的失真感,仿佛被什么东西过滤、扭曲、打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它们来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层”,像无数被困在墙壁里的冤魂,无意识地呻吟、呓语,最终都化作了这巨大心脏搏动时产生的、微不足道的回声。
这就是“居住手册”上所说的“生态脉搏”通风系统?舒缓情绪?
这是被这栋楼吞噬、消化后,尚未完全消散的意识残渣!
我猛地向后退开,脊背发凉,胃里刚刚平息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这面墙,这整栋楼,根本就是一个用水泥、钢筋和绝望浇铸成的巨大坟墓,而我们这些住户,就是正在被它缓慢消化、吸收的养料!
那些消失的人,并没有完全消失。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恐惧、他们最后的挣扎,都以这种恐怖的形式,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成了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我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耳朵,但毫无用处。那些细微的、充满痛苦的回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它们直接震荡在骨骼上,直接钻进脑髓里。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片混乱的痛苦回声背景音中,一个相对清晰、异常冰冷的声音碎片,极其短暂地穿透出来。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像机器朗读,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意。
它只说了两个词,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次……头发……”
声音消失了,重新被噪音和心跳淹没。
我猛地放下手,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下一次?
头发?
这是在说……下一次要缴纳的“居住税”?
不是牙齿,不是别的器官……是头发?
荒谬感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更深的寒意覆盖。这栋楼索取的东西,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牙齿,头发……下一次会是什么?指甲?皮肤?记忆?
而“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我的“三天免税”已经结束。公告栏说了,“祝您居住愉快”。这是否意味着,催缴随时会开始?
几乎是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
啪。
客厅的顶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不是跳闸,不是停电。只有客厅的灯灭了。卧室和洗手间的灯光还从门缝里透出来,在黑暗中切割出几块模糊的光斑。
我的心猛地一跳,僵在沙发上,一动不敢动。
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适应,看向开关的方向。
就在那里,在墙壁上,普通开关的旁边——那里原本什么都没有,只有光洁的墙面——此刻,正有一个极淡极淡的、散发着幽绿色微光的符号,缓缓浮现出来。
像是由无数极细的、发光的菌丝组成。
那符号的形状……是一绺弯曲的、正在飘落的头发。
幽绿的光芒映照着那一小片墙壁,诡异得不似人间之物。
它出现了。催缴令。以这种无声的方式。
而我口腔里那颗水泥牙齿,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悸动。仿佛与墙上那个发光的符号,产生了某种邪恶的共鸣。
它要我缴税。
现在。
用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