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室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天花板上，透过地板缝隙渗下来，比之前的惨叫更令人窒息。我僵在沙发上，指尖还停留在口腔里那个被粗糙水泥般物质填满的空洞上。

硬。冷。异物感鲜明得令人作呕。

它不再刺痒，而是彻底固化了，成为我的一部分，一个嵌入血肉的、永不愈合的创伤标记。

我的目光无法从茶几上那枚点心上挪开。雪白的表皮，中心那一点妖异的红，像凝固的血滴，又像一只眯缝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它散发出的甜腻香气与走廊里301渗血的铁锈味、大楼本身那腐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酿成一种全新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毒雾。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我冲进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瞳孔里塞满了惊惶。我张开嘴，对着镜子，试图看清那颗“水泥牙”。

光线昏暗，看不太真切。但那空洞的位置，牙龈的颜色变得异常灰暗，质地看起来也粗糙异常，与周围健康的组织格格不入。像一块拙劣的补丁，打在了活生生的血肉上。

一种冰冷的绝望攫紧了我。不仅仅是被困，不仅仅是被索取，而是从物理上、从最基础的构成上，被强行改造，被打上这栋楼的烙印。

我逃也似的离开洗手间，刻意绕开茶几上那枚点心，仿佛它会突然跳起来咬人。客厅里安静得可怕，楼下的201再无任何声息，隔壁301滴血的声音似乎也微弱了许多，只有墙内那缓慢而有力的搏动声，咚…咚…咚…，永恒不变，像是这栋活体建筑平稳而满足的呼吸。

它“进食”过了。无论是301的彻底“处理”，还是201小陈的突然沉寂，都让它获得了某种满足。而我，因为“及时纳税”，获得了暂时的“安全”，代价是嘴里多了一颗永不消失的“石头”，和目睹又一个生命消失的负罪感。

我需要声音。任何不是这心跳声的声音。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到客厅角落那台老旧的液晶电视机前，手指颤抖地摸索着电源键。

按下去。

没有反应。

屏幕一片死黑。

我的心往下一沉。检查电源线，插头牢牢插在墙上的插座里。我又反复按动电源键，甚至用力拍了拍电视机的侧面。

毫无反应。它像一块黑色的墓碑，沉默地立在那里。

不对。我搬进来那天还打开看过，虽然信号不佳，但至少能亮起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脊背。我猛地转身，冲向卧室，拿起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

屏幕是亮的，显示正在充电中。

我松了口气，几乎要虚脱。还好，还有这个……

手指划过屏幕，解锁。信号格是满的。Wi-Fi标志也亮着。

巨大的安慰感包裹了我。至少，我还能与外界联系！我可以报警！可以求助！可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别人！

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不听使唤，我戳着屏幕，点开通话界面，按下了那三个数字——110。

听筒里传来等待接通的“嘟——嘟——”声。

一声，两声……

通了！快通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对着话筒喊出来。

然而——

“嘟”声在第三响时，突兀地消失了。

听筒里变得一片死寂，并非挂断后的忙音，而是一种绝对的、虚无的空白声。连电流的杂音都没有。

“喂？喂？！听得到吗？！”我对着话筒急促地低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没有回应。只有那片吞噬一切的死寂。

几秒后，死寂被一种新的声音取代。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刮擦声。

嘶啦……嘶啦……

像是有人用指甲，非常非常慢地，在话筒的另一端，刮擦着某种粗糙的表面。

我的血液瞬间冷透了。

刮擦声持续了大约十秒，然后，电话被挂断了。不是那种正常的挂断音，而是声音直接被从中掐断的感觉。

我呆滞地放下手机，屏幕依旧亮着，信号格满格。

我不信邪。颤抖着手指，又尝试拨打一个朋友的号码。

同样的情况。电话只“嘟”了一声，就陷入那片虚无的死寂，然后是缓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

再试。再试。

无论是紧急号码、家人、朋友、甚至10086……所有打出去的电话，结果一模一样。接通瞬间被掐断，变成死寂，然后就是那诡异的刮擦声。

仿佛所有的线路，都在大楼的掌控之中，都被接到了同一个恐怖的“接线员”那里。

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衣服。我放弃拨打电话，转而尝试发送短信。

编辑好消息：“救命！我在馨苑公寓302，这栋楼有问题，快报警！”选择联系人，发送。

进度条飞快地跑满。显示——“发送成功”。

一丝希望刚刚燃起，下一秒，手机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一条新信息提示弹出。

发件人——未知号码。

点开。

内容只有一句话，用冰冷的黑色字体显示在惨白的背景上：

「信息已收到。请勿散播不实信息。祝您居住愉快。」

啪嗒。

手机从我彻底冰凉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屏幕暗了下去。

它监控一切。它拦截一切。它不仅在物理上囚禁我，更在信息上彻底孤立我。这座公寓是一个完全闭合的、自成一体的恐怖生态系统。

我瘫软在地，背靠着床沿，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天色开始暗淡，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雨似乎又要来了。房间里的光线迅速消退，阴影从角落开始蔓延，吞噬着家具的轮廓。

墙内的心跳声，在昏暗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

咚…咚…咚…

平稳，有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就在这越来越浓的黑暗和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中——

叮铃铃铃铃！!

尖锐、急促、毫无预兆的响声猛地炸开！是客厅里的座机电话！

我浑身猛地一颤，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那台电话！从我搬进来起，它就安静地待在电视柜角落，像个被遗忘的黑色古董。我甚至以为它早就断了线！

谁？谁会打这个电话？物业？那个“它”？

铃声歇斯底里地响着，在死寂的房间里疯狂震荡，撕扯着我的神经。

我去接？还是不去？

它响得如此执着，如此疯狂，仿佛我不接，它就会永远响下去。

最终，我被一种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惧和好奇心混合的力量推着，慢慢地、一步步地挪向客厅。

电话机在老旧的电视柜上震颤着，发出刺耳的鸣响。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奔赴刑场，伸出手，拿起了听筒。

听筒冰凉。

我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屏住呼吸，将它贴在耳边。

听筒里，先是一段绝对的寂静。连电流声都没有。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极度沙哑，极度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挤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带着一种非人的痛苦和绝望。

他语无伦次，急促地喘息着，重复着几个破碎的词语：

“…………水泥……灌满了……不能呼吸……眼睛……看不见……”

声音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湿漉漉的咳嗽声打断，好像他的气管和肺叶里已经填满了粘稠的浆液。

咳嗽稍歇，他用一种更加微弱、更加濒死的语调，挤出一句稍微完整一点的话：

“……逃……快逃……趁还能…………”

话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其清晰、令人极度不适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

像是什么浓稠的、正在凝固的液体，冒着泡，缓缓灌入一个狭窄的空间，淹没了一切。

最后，是一声长长的、满足般的、来自深渊的叹息。

“吁…………”

和那天我扔下牙齿后，整栋楼发出的叹息，一模一样。

咔哒。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响起——嘟—嘟—嘟—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冰凉的话筒，忙音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打着我的耳膜。

那个声音……

虽然扭曲痛苦到了极致……

但我依稀能辨认出来……

是那个刚刚搬进来，送我点心，哼着歌的……

201室住户，小陈的声音。

无声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