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室的关门声轻快利落,年轻人哼唱的旋律断在楼梯口,留下三楼走廊一片黏稠的死寂。
我握着那张滑腻如皮的《住户须知》,指尖冰凉。上面的条款像用烙铁烙进我的视网膜:「不得过度窥探或传播不实信息」。警告的对象,是我,还是所有试图开口的人?
砰。
一声沉闷的、湿漉漉的轻响。
301门楣上,又一滴浓稠的暗红液体积累到极限,挣脱束缚,砸落在下方越洇越深的污渍里。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甜腻的气味混合着新鲜的血腥,顽固地往鼻子里钻。
我猛地退后一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回302,重重摔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与墙内那平稳而有力的搏动形成可怕的反差。
手里还拿着两样东西:年轻人小陈给的“老家特产”点心盒,以及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居住手册”。
点心盒是硬纸材质,印刷着俗艳喜庆的花纹,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指尖传来的温度却异常冰凉,像刚从冷库里拿出来。那股过于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从盒盖缝隙里溢出,与我拔牙那晚镜面上渗出的鲜血气味、还有此刻走廊里弥漫的味道,惊人地相似,只是更集中,更浓郁。
它不是在诱惑食欲,而是在唤醒一种源自本能的、冰冷的警惕。
我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它甩在门口的鞋柜上,仿佛那里面盘踞着一条毒蛇。
然后,我展开了那张“居住手册”。
淡黄色的纸页,触感怪异,柔韧得不像纸,反而接近某种经过处理的薄皮。深褐色的字迹清晰无比:
「条款四:住户须按时缴纳居住税,税种及额度由大楼核定,不得异议。」
「条款七:严禁尝试逃离公寓区域,后果自负。」
「条款十一:邻居之间应保持必要距离,不得过度窥探或传播不实信息。」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行。「不得过度窥探」……我刚才透过猫眼观察,算不算窥探?「传播不实信息」……如果我告诉小陈真相,算不算传播?所谓的“后果”,是301那样的“处理完毕”吗?
心脏一阵抽搐般的抽紧。
我颤抖着伸出手,再次触摸口腔里那个空洞。指尖传来的粗糙颗粒感更加明显了。那不是错觉。空洞的边缘,牙龈的嫩肉之下,确实有某种坚硬的、凹凸不平的东西正在形成,像……像正在凝固的水泥浆里混进了粗糙的砂石。
一种缓慢的、不可逆的矿化。
恐慌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不断下坠的冰冷,沉甸甸地压进胃里。它不仅在收取,它真的在改变我,从内部开始,要将我变成这墙壁的一部分,变成这巨大活体建筑的……养料?或者一个零件?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鞋柜上的那个点心盒。
冰凉。甜腻。
一个刚搬进来的、对一切无所知的邻居送的“见面礼”。
《住户须知》的条款在脑中尖啸。
「保持必要距离」。
我应该把它扔出去。立刻,马上。
但是……万一呢?
万一这只是普通的点心?万一小陈真的只是个热情无害的新邻居?拒绝会不会反而触怒什么?或者,这本身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测试”?
这栋楼的一切都扭曲而诡异,它的“规则”无法用常理揣度。
我盯着那盒子,仿佛它是一个定时炸弹。最终,一种扭曲的好奇,混合着自暴自弃的绝望,驱使着我缓缓伸出手。
打开它。
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毒药,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我拿起盒子,冰冷的触感顺着手臂蔓延。走到客厅茶几前,将它放下。手指抠住盒盖边缘,微微用力。
“咔。”
一声轻响。盒盖揭开。
没有预想中的诡异景象,没有蠕动的虫豸或腐烂的异物。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六枚做工精致的糯米点心,雪白软糯,表皮印着红色的花纹,中心点着一抹艳红的印记。那股甜腻到发齁的香气瞬间爆炸开来,充盈了整个鼻腔。
看起来……无比正常。甚至称得上诱人。
我死死盯着它们。嗅觉和视觉传递着截然不同的信号。
胃里因为饥饿和紧张开始抽搐。从搬进来那天起,我就没好好吃过东西,全靠门口偶尔出现的、味道寡淡的配给食物吊着命。此刻,这看似美味的点心对我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吸引力。
吃,还是不吃?
我猛地想起手册上的条款。「邻居之间应保持必要距离」。接受馈赠,算不算打破了“距离”?
可不接受,会不会又被视为另一种形式的“异议”?
我的目光落在点心上那抹艳红的印记上。那红色,红得有些刺眼,和301门板上渗出的颜色……像得令人心惊。
口腔里的刺痒感忽然变得强烈,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挣扎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拈起了一枚点心。冰凉软糯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它很轻,却又重逾千斤。
闭上眼,像是赴死一般,我将它缓缓送向嘴边。
越来越近……那股甜腻的气味几乎要熏得我晕厥……
就在点心即将碰到嘴唇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墙内,而是来自……正下方!
201室!
我手一抖,点心掉落在茶几上,滚了几圈。
死寂被彻底打破。
紧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像是玻璃或者瓷器被猛地砸碎。然后是一声压抑的、属于年轻男人的短促惊叫——是小陈的声音!
但那惊叫只持续了半秒就被强行掐断,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发生了什么?!
我猛地扑到客厅地板中央,几乎将耳朵贴在那冰冷的地板上。
楼下传来混乱的、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模糊的、激烈的摩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在被拖拽,撞击着家具。
没有对话,没有喊叫,只有肉体碰撞和挣扎的闷响,以及一种……低沉的、仿佛野兽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301的惨剧正在201重演?!这么快?小陈才刚搬进来!他不是有三天……不,那手册,那点心……难道“免税期”根本不存在?或者,他无意中触犯了某条我还没发现的规则?
混乱的声响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
然后,一切突兀地静止了。
彻底的、绝对的安静。比之前更死寂,更令人窒息。
我僵硬地趴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嗡嗡声和胸腔里失控的心跳。
楼下,再没有任何声音传上来。
没有音乐,没有哼唱,没有移动家具的声响,什么都没有。
201室,仿佛在几分钟内,变成了一间空房。或者说,一个刚刚完成“处理”的现场。
我慢慢地、手脚冰凉地爬起来,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目光失神地落在茶几上。
那枚掉落的点心,静静躺在那里。白色的表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瓷般的光泽,中心那一点艳红,像一只窥伺的眼睛。
而我口腔里那颗“水泥牙齿”的空洞中,那刺痒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充实感。
仿佛那粗糙的水泥颗粒,已经彻底凝固,填补了那个空缺,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再次探入那里。
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柔软的牙龈和空洞。
而是坚硬、粗糙、完全固化的……异物。
它长出来了。
我的“税”,以另一种形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