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了。
301门楣上渗出的暗红液体,已经从偶尔一滴变成了缓慢但持续的细流。它在暗红色的门板上蜿蜒出一道深色的、黏腻的痕迹,最后滴落在走廊地毯上,晕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污渍。那股甜腻的腐朽气味里,混入了新鲜的、更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而我牙齿的空洞里,那刺痒感变得越来越清晰,不再是幻觉。像有一根细小的、冰冷的根须,正试图从牙龈的嫩肉里钻探出来,带着一种活物的执拗。
“处理完毕。”
公告栏上那三个字在我脑子里反复灼烧。我避开那扇滴血的门,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回302,反手就将门锁死——尽管我知道,这栋楼随时可以像三天前那样,自己轻易地打开它。
“祝您居住愉快。”
冰冷的嘲讽。
我靠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口腔里的异样感挥之不去。我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拼命张开嘴,用手指颤抖地触摸那个空洞。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浑身一僵。
空洞的底部,原本应该是柔软牙龈的地方,现在摸起来……有些硬,有些粗糙。不像牙齿,也不像骨头。更像……更像水泥干涸后的颗粒感。
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涌上来。我干呕了几声,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恐慌像藤蔓一样勒紧我的心脏。它不仅仅在收取,它还在改变。它在我身体里种下了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动静从楼下传来。
不是惨叫,不是拖沓的脚步声,而是……正常的搬重物的声音?还有男人偶尔的吆喝声,以及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略带不耐烦的应答声。
在这栋死寂的、只有心跳声和滴答血声的楼里,这正常得过分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我冲到客厅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向下看。
一辆小型厢式货车停在楼下,后车门敞开着。两个穿着搬家制服的男人正从一个单元门里进出,抬着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纸箱。一个穿着连帽卫衣、戴着耳机的年轻人站在旁边,低着头玩手机,时不时抬头指挥一下,语气轻快:“师傅,那个箱子轻点,电脑!对,就放客厅中间就行。”
新邻居?
有人搬进了301正下方的201室?在301刚刚被“处理完毕”,血还没流干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搬进来?
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恐惧的情绪攫住了我。我死死盯着那个年轻人,他看起来完全正常,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或者刚工作的年轻白领,与这栋楼的阴森格格不入。
搬运持续了不到半小时。工人们开车离开,那个年轻人拍了拍手,抬头似乎看了一眼大楼外墙,然后低头按着手机,走进了单元门。
我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
几分钟后,我听到楼下传来开关门的声响,接着是隐约的音乐声——是某种节奏明快的流行乐,从201室传来。
他住进去了。毫无防备,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地,踏进了这个活体建筑的巢穴。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警告他?可是怎么警告?说什么?说这栋楼是活的?要收税?说楼上正在滴血?
他会把我当成疯子。物业的人可能会立刻出现。而且,那无声的锁门警告还历历在目。
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又一个活人,可能像我一样,也可能像301的老太太一样,被这栋楼吞噬?
音乐声持续了一会儿,停了。楼道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哼着歌,似乎是上楼来了。
他来了!他朝三楼来了!
我冲到门边,手指悬在猫眼上,剧烈挣扎。
脚步声在三楼走廊停下。不是走向201,而是……停在了我的门外?
紧接着,门铃响了。
清脆的、正常的电子音。在这条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走廊里,这声音熟悉又陌生得可怕。
我透过猫眼看出去。
是那个年轻人,就站在我的门外,脸上带着一点友好的、略显腼腆的笑容。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
我僵住了,呼吸屏住。
门铃又响了一次。
开,还是不开?
开门,可能会违反这栋楼的某种“规则”,招致无法想象的后果。不开门,他迟早会遭遇一切,而我或许错过了唯一一个可能联合外界、甚至求救的机会。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口腔里那水泥般的刺痒感似乎在加剧,提醒着我自身的处境。
最终,对信息和同伴的渴望,压过了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拧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年轻人看到我,笑容更明显了些,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您好!打扰了!我是刚搬进201的小陈,陈浩。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他语气轻快,充满活力,与这层楼的死气沉沉形成残酷对比。
他的目光清澈,毫无阴霾。看起来完全正常。
“你……你好。”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我是302的。”
“哥,这个给你!”他把手里的纸盒递过来,“老家寄来的特产点心,味道还不错,你尝尝鲜!”
我下意识地接过盒子。纸盒触手冰凉。
“谢谢……太客气了。”我机械地回应,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他身后走廊尽头那扇仍在缓慢滴血的301的门。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依旧笑着说:“这楼挺安静的啊,还挺好的。我之前住的公寓隔壁天天吵架,烦都烦死了。”
安静?他听不到那心跳?闻不到这气味?看不到那扇正在渗血的门?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感知不到。这栋楼对他“正常”地开放着,隐藏了所有獠牙,直到……“纳税”的时刻到来。
“是……是啊。”我艰难地附和。
“对了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但语气依旧轻松,“咱们这物业挺有意思的啊,刚搬进来就给我发了个‘居住手册’,还挺详细的,说是什么……‘规范化管理’。”他耸耸肩,似乎觉得有点小题大做。
居住手册?
我猛地抬头:“什么手册?能给我看看吗?”
“哦,行啊,我正好带了一份。”他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质感奇怪的纸,不是普通的打印纸,摸起来更厚,更滑,甚至带着一点……皮革般的韧性。
我接过那张纸,手指微微颤抖。
纸张是淡黄色的,上面的字迹是一种深褐色的墨水写就的印刷体。标题是:《馨苑公寓住户须知》。
下面的条款却让我血液几乎冻结。
“条款四:住户须按时缴纳居住税,税种及额度由大楼核定,不得异议。”
“条款七:严禁尝试逃离公寓区域,后果自负。”
“条款十一:邻居之间应保持必要距离,不得过度窥探或传播不实信息。”
每一条都冰冷而诡异,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
而在这张“手册”的最下方,盖着一个清晰的印章。印章的图案,是一个由血管和藤蔓状物缠绕而成的、正在搏动的心脏图案。
和那墙内传来的搏动,频率一致。
“怎么样,挺正规的吧?”小陈笑嘻嘻地说,显然完全没读懂,或者没看到这些条款真正的含义,“感觉物业还挺用心的。”
我抬起头,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甚至带着点对未来新生活期待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警告的话在舌尖翻滚,却又被那冰冷的条款和口腔里持续的刺痒感压了下去。
“是啊……很……用心。”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回答。
“那就好!哥我先回去收拾了,一堆东西没整理呢!有空下来串门啊!”他朝我挥挥手,转身轻快地向楼梯口走去,哼歌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握着那张冰冷滑腻的“居住手册”,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
走廊里恢复死寂。
只有301门上的血,还在固执地、一滴一滴地落下。
啪嗒。
啪嗒。
而我手中的点心盒,那股甜腻的香味飘散出来,渐渐与走廊里原有的甜腐气味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新的猎物已经入笼。
盛宴,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