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是被人半扶半抬着回来的。
天快亮时,沈府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浓郁的血腥味和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河底腐烂水草般的腥臭先于人飘了进来。
整个主院瞬间戒严,灯火通明,却死寂得吓人。下人被远远驱开,唯有心腹长随和重金请来的老大夫匆忙进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出来时都变成了浑浊的暗红色。
消息被死死捂住,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还是水银泻地般渗透了府邸的每一寸砖缝。
我依旧在书房院外洒扫,低着头,像是全然感知不到这紧绷的气氛。神识却精准地捕捉着主院方向的每一丝动静。
沈溯伤得很重。不是那支短箭本身,而是箭上的毒。诡异,刁钻,连经验丰富的老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用参汤和金针勉强吊着他的元气,阻止那墨绿色的毒痕向心脉蔓延。
他大部分时间昏沉,偶尔清醒,便是难以抑制的痛苦呻吟和暴躁的嘶吼。
“查!给我查!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他清醒时,从牙缝里挤出的最完整的命令。
沈忠领命而去,带来的消息却更令人心惊。
十里坡现场,除了大量沈家护卫和漕帮分子的尸体,还多了十数具形容诡异的尸身——皮肤青黑溃烂,五官扭曲,像是被活活溺毙又暴晒过,身上却穿着…官军的服饰!虽然扒去了甲胄,但里衣的制式和靴子的样式,瞒不过有心人!
更棘手的是,漕帮大当家暴怒,认定是沈溯黑吃黑,不仅杀了他们的人,连前去“交易”的帮众也一个不留,甚至动用军方势力!扬言要鱼死网破。
而官府那边,死了几个“官军”,虽不敢明查,暗地里的压力却如影随形。
沈溯腹背受敌。
我慢条斯理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听着神识反馈来的零星碎片,唇角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乱吧。越乱越好。
下午,我被叫去了主院。不是沈溯的命令,是柳如月。
她坐在外间的小厅里,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惊惧和未干的泪痕,强撑着主事人的架子。见到我,那架子就塌了一半,只剩下迁怒。
“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她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想砸过来,又顾忌着里面的沈溯,生生忍住,指甲掐进掌心,“若不是你勾得表哥心神不宁,他怎么会…怎么会出事!”
我垂着头,一言不发,扮演完美的受气包。
“说话啊!哑巴了?!”她声音尖利起来。
“表小姐息怒…”我声音细弱,带着颤,“少爷…少爷洪福齐天,定会逢凶化吉的…奴婢…奴婢愿意日夜为少爷祈福…”
柳如月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我,像是想从我身上剜下一块肉。但她现在六神无主,沈溯倒下了,外面的压力,府里的暗流,她根本无力应对。
“滚出去!”她最终无力地挥挥手,像是多看我一眼都嫌晦气。
我躬身退下,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里间门帘晃动,沈忠正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进去,面色凝重至极。
药味苦涩,却压不住那丝丝缕缕逸散出的、独特的腥臭毒味。
我眼神微动。
机会来了。
是夜,月黑风高。
主院的守卫增加了三倍,明哨暗哨交错,几乎水泄不通。
但我等的,就是这极致的森严带来的——灯下黑。
子时前后,是一夜中最冷、人也最容易松懈的时刻。
我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队,绕到主院后墙根。那里有一处小小的狗洞,早已废弃,被荒草遮掩,连通着院内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
身形缩小,如同无骨,我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杂物间灰尘堆积。我耐心等待着,神识锁定着不远处沈溯卧室的动静。
两个小厮靠在门外廊下,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里面只有沈溯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沈忠不在,似乎是外出处理那棘手的“官军”尸体问题了。
就是现在。
我推开杂物间的门,脚步轻得如同猫踏雪,闪到沈溯卧室窗下。窗户为了透气,留了一条缝。
指尖探入缝隙,一枚指甲盖大小、干瘪漆黑的药囊被无声无息地弹了进去,精准地落在墙角燃烧的炭盆边缘。
那是用地府带来的阴寒神识,混合了几味药性相冲、能激发毒素活跃的草药,精心炮制的。
无色无味,遇热缓缓挥发。
做完这一切,我立刻后退,重新没入杂物间的黑暗,屏息凝神。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室内,沈溯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紧接着是痛苦的闷哼,和身体剧烈挣扎摩擦床褥的声响!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
守门的小厮被惊醒,慌忙推门冲了进去!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快!快叫大夫!少爷又毒发了!”
院内瞬间一片兵荒马乱。脚步声、惊呼声、碗碟被打翻的碎裂声乱成一团。
老大夫被从被窝里拖起来,踉跄着奔来。
我在杂物的阴影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沈溯的毒,被催发了。更猛烈的痛苦,会让他更加虚弱,也更加…焦躁易怒。
混乱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平息。老大夫似乎用了猛药,才勉强将毒素再次压下。
室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沈溯极度疲惫后粗粝的喘息。
我悄无声息地离开杂物间,原路返回。
接下来的两日,沈溯的伤势反复,时好时坏。府内气氛愈发凝滞,人人自危。
柳如月再没心思找我麻烦,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沈溯身上,哭肿了眼睛。
第三日深夜。
我再次潜入那间杂物室。
这一次,我没有弹入药囊。
而是等到守夜小厮再次打盹,室内只剩下沈溯一人时,将一小片薄如蝉翼、浸过特殊药水的绢纸,从窗缝塞了进去。
绢纸轻飘飘落在沈溯床前的地面上。
上面,用一种模仿出来的、略显颤抖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漕帮‘水鬼’索命,十日之期,交出账册,或备千金,于城隍庙换解药。勿谓言之不预。”
落款处,画了一个扭曲的、滴着水的鬼爪印。
做完这一切,我迅速撤离。
回到下人房,心跳依旧平稳。
种子已经种下。
怀疑的种子,恐惧的种子。
沈溯,你会信吗?
信这索命的“水鬼”,信这突如其来的“解药”?
还是会更疯狂地,去追查那根本不存在的、隐藏在暗处的“敲诈者”?
无论你信不信。
你的地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