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肩上的毒伤,成了沈府心照不宣的一块溃烂的疮。
白日里,主院依旧森严,药味浓得化不开,但那种兵荒马乱的惊恐似乎平复了些。老大夫的猛药似乎起了作用,至少,那墨绿色的毒痕没有再继续蔓延。
但我知道,那只是表象。
地府秘制的药性,如同跗骨之蛆,早已钻入他的骨髓,日夜不停地啃噬。每一次短暂的平静,都是在为下一次更凶猛的爆发积蓄力量。
而我塞进去的那张鬼画符,就是悬在他头顶的另一把刀。
这两日,沈忠进出主院的次数明显频繁,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带回来的消息,透过我无声铺开的神识,碎片般拼凑起来——漕帮那边彻底撕破脸,几处沈家不太光明的产业接连遭到骚扰打砸;官府旁敲侧击的询问也越来越频繁,语气逐渐不耐;而最棘手的,是那批“官军”尸首的来历,查来查去,竟似石沉大海,仿佛真是从阴间冒出来的。
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沈溯就像一只被扔进瓮里的困兽。
第三日夜里,那瓮被敲响了。
不是鬼敲门,是更实际的威胁。
沈家码头最大的仓库,半夜莫名起火,火势不大,却烧掉了库房里一批刚刚入库、尚未登记在明账上的“特殊”货品。看守仓库的管事被人发现捆得结结实实塞在角落,嘴里塞着破布,脑门上用刀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滴着水的鬼爪印。
消息传回沈府时,沈溯刚喝下镇痛的汤药。
砰——!
里间传来瓷器被狠狠摔碎的脆响,紧接着是沈溯嘶哑扭曲的咆哮,因剧痛和暴怒而断断续续:“…鬼爪印?!又是…水鬼?!查!给我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
守在外面的小厮吓得浑身一抖,大气不敢出。
我站在院外廊下,手里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栏杆,头垂得很低。
神识却清晰地“看”到里间的情形——沈溯额头青筋暴跳,眼窝深陷,那狰狞的鬼爪印仿佛不是刻在管事头上,而是刻在了他的眼皮底下。那毒伤因他的暴怒而受到牵动,疼得他浑身痉挛,却又被一种更炽烈的杀意覆盖。
恐惧和愤怒,是最好用的催化剂。
次日,沈溯竟强撑着下了床。
他脸色灰败得吓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全靠沈忠搀扶着。但那双桃花眼里,不再是多情或虚弱,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狠厉。
他开始疯狂地清查府内所有人。尤其是近期出入过书房院落、甚至只是靠近过主院的下人。
一时间,沈府人人自危,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我当然也在被清查之列。
被叫到偏厅时,里面已经跪了几个瑟瑟发抖的丫鬟小厮。沈忠站在上首,面色冷硬,旁边站着那个眼神像钩子一样的婆子。
问话琐碎而尖锐,盘问每一日的行踪,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有无可疑之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刑讯味道。
轮到我时,我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头几乎埋进胸口,声音细弱含混,将每日扫地、擦拭、被柳如月叫去库房、然后回来继续扫地的流水账磕磕巴巴说了一遍,期间因为“紧张”,还颠三倒四了几次。
那婆子尖锐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似乎想从我这副懦弱卑怯的皮囊下挖出点什么。
“昨日申时三刻,你在何处?”沈忠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我像是被吓到,猛地一颤,茫然地抬起头:“申时…三刻?奴婢…奴婢好像是在擦…擦西边回廊的栏杆…”
“有谁看见?”
“…好、好像没有…那时大家都去吃饭了…”我怯生生道,“就奴婢想着活没干完,晚去了一会…”
这是实话。我那日确实刻意挑了个无人时段。
沈忠盯着我,没说话。那婆子却哼了一声:“倒是勤快。”
恰在这时,外面一个小厮匆匆进来,在沈忠耳边低语了几句。沈忠脸色微微一变,眼神瞬间从我身上移开。
——他们查到另一个负责夜间看守书房院门的家丁,昨夜曾偷偷离岗过半柱香的时间,去向不明。
比起我这个“勤快”的扫地丫鬟,那个家丁的嫌疑显然大得多。
沈忠立刻挥手,让人将我和其他几个无关紧要的下人赶了出去,重心显然转移了。
我低着头,混在人群中退出偏厅,后背惊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不是怕,是那种游走在刀锋边缘、精准操控局势带来的紧绷感。
刚走出没多远,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是那个家丁被两个护卫粗暴地拖了过来,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喊冤。
沈忠看都没再看我们一眼,转身回了偏厅,门被重重关上。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压抑的惨叫声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我脚步未停,慢慢走回书房院落,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
尘埃落定。
总得有人来背这口锅。不是我,就好。
清扫的声音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我知道,沈溯的疯狂不会因此停止。那只是一种无能狂怒的宣泄。他查不出“水鬼”,找不到解药,应对不了漕帮和官府的步步紧逼。
他只会越来越焦躁,越来越失去理智。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这疯狂的火堆里,再添上一把致命的干柴。
我的目光,落向库房的方向。
柳如月的嫁妆,应该清点得差不多了吧?
那件墨黑色的“孝服”坎肩,也该快做好了。
沈溯。
你的死期和你的婚期,看起来快要赶在一起了。
真是…双喜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