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下那残纸的触感粗糙,带着陈年灰尘和墨迹的涩感。
“……漕……”
一个残缺的字,像幽魂睁开的半只眼。
心口那点地府带来的冰冷清明骤然收缩,将所有杂念摒弃在外。库房里柳如月矫揉造作的挑剔声、婆子们阿谀的唱喏声,瞬间退远,变得模糊不清。
这纸片,藏在那匹属于沈溯亡母的、墨黑厚重的缎料夹层里。
绝非偶然。
老夫人…已故多年。她的东西,怎会与“漕”字牵扯?
我借着整理箱笼的动作,背转身,极快地将那残纸片塞进袖袋深处。动作自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心跳平稳,思绪却疾转如轮。
沈溯的书房暗格,私盐账册,灭口信笺…如今又从他母亲的旧物里,翻出这带着“漕”字的残页。
这条线,比我想象的埋得更深。或许,直通沈家发家的根基,也通向他最不敢见光的秘密。
清点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柳如月终于累了,施恩般挥挥手,让我退下。
我抱着几匹需要送去绣房改制的“简朴”料子——包括那匹墨黑缎子,低头躬身退出库房。
走到无人廊角,我迅速抽出那几张需要改制的料子单子,墨黑缎子则被我用其他布料一卷,夹在腋下,脚步不停,径直往府邸西北角那片久已荒废的院落走去。
那是老夫人生前礼佛的静室,自她去世后便锁闭闲置,等闲无人靠近。
门锁锈蚀,我用了点巧劲,无声推开。
室内灰尘堆积,蛛网遍布,一股陈旧冷寂的气息扑面而来。正中一座小小的佛龛,蒙着厚厚灰尘。
神识如水银铺开,感知着这方寸之地。
没有异常。没有机关。只有死寂。
难道猜错了?
我的目光落在佛龛上。那尊小小的观音像面容慈悲,积着灰,手持的净瓶却似乎…过于干净了些?
指尖触上净瓶,冰凉。尝试着左右旋转。
咔哒。
一声极轻微机括响动,来自佛龛底座。
我蹲下身,摸索着底座下方,一块地砖微微松动。撬开地砖,下面藏着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铁盒,盒盖上没有任何纹饰,却异常沉重。
打开铁盒。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笺,和一本更古旧、页角卷边的账册。
信笺上的字迹,不属于沈溯,更苍劲,也更…狠辣。落款是一个“沈”字,却与如今沈溯的笔迹大相径庭,应是其父。
“……漕运之利,虽险亦需为之…打通关节,非一日之功…”
“……此次风波,需断尾求生…涉事之人,皆不可留…”
“……吾儿年幼,此间诸事,暂勿令其知晓。待其长成,此册当交由他,方知家业维系之艰…”
字里行间,透着血腥的资本原始积累气息。沈家的第一桶金,果然不干净。甚至沈溯,在早期可能都并非全然知情。
我翻开支那本更旧的账册。
里面记录的,是更早年的私盐交易,数额相对较小,但手段更显酷烈。许多名字后面,都用朱笔批注了简单的字眼:“沉河”、“病故”、“远徙”。
而在账册末尾几页,记录着几笔异常庞大的、持续多年的“供奉”,流向却并非官员,而是一个代号——“水鬼”。
备注只有简略的:“保水路太平”。
水鬼…
是漕帮内部的某个实权人物?还是…别的什么?
指尖停在最后一笔记录上。时间,恰是老夫人病重前后。
供奉突然中断了。朱笔批注:“‘水鬼’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反噬在即。早做打算。”
之后,便是大片空白。
再之后,笔迹换了,变成了如今沈溯的字迹,记录开始变得隐晦,用了更多暗码,但涉及的数额和风险,却远超其父时代。
我合上账册,放入铁盒,原样封好,塞回地砖下。
所以,沈家与漕帮的纠葛,是世仇。如今的危机,是“水鬼”索求无度被沈父强行切断供奉后,积怨的爆发?还是沈溯重启这门生意,却未能打点好旧日关系,引来了反噬?
那场导致沉船和死亡的“意外”,恐怕没那么简单。
窗外,天色已然昏暗。
我将那匹墨黑缎子重新卷好,悄无声息地退出静室,锁好门。
回到下人房,将那残纸片就着油灯烧成灰烬。
火光跳跃,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
后天子时,十里坡。
沈溯想去“清理”麻烦。
我却从沈家这潭污泥的最底下,摸到了或许能掀翻整条船的、更致命的东西。
“水鬼”…
不知道沈溯打算用什么价钱,去填这个“鬼”的欲壑。
或许,我可以帮他开个更高的价码。
一个他付不起的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