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让我去给柳如月清点嫁妆。
这命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魂魄都在滋滋作响。不是妒忌,是羞辱。是第八世的我那尚未彻底消散的残念,在发出无声的尖啸。
我垂下眼,恭顺地应了声“是”。
第二日一早,我便被引到了库房。
库门一开,珠光宝气几乎要溢出来。大红绸缎堆叠如山,描金漆的箱笼敞开,里面是成套的翡翠头面、赤金镯子、南洋珍珠项链…琳琅满目,奢靡至极。
柳如月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锦缎袄裙,站在一片耀眼的红色和金色中央,下巴微扬,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她身边围着几个谄媚的婆子丫鬟,正拿着礼单一样样高声唱喏,每念一样,她便用指尖轻轻一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占有欲。
“表小姐,这是江南送来的云锦,一共二十四匹,给您做四季衣裳…”
“这套红宝石头面,是老夫人当年压箱底的宝贝,少爷特地吩咐拿出来给您添妆…”
“啧啧,瞧瞧这东珠,又圆又亮,一颗就价值连城呢…”
我的到来,像一滴油溅入滚水。
唱喏声停了,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轻蔑和看好戏的意味。
柳如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像冷刀子一样刮过我烧伤未愈的脸和粗糙的衣裙。
“哟,这不是我们舍己救主的‘大功臣’吗?”她语带讥讽,尾音拖得长长的,“表哥真是心善,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这儿塞。怎么,是觉得我这儿是收破烂的?”
库房里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
我低着头,走上前,声音细弱蚊蚋:“奴婢奉少爷之命,来帮表小姐清点嫁妆。”
“清点?你认得全这些好东西吗?”她嗤笑一声,随手拿起一支赤金嵌宝的步摇,在我眼前晃了晃,“别手脏,摸坏了你可赔不起。”
那步摇金光璀璨,刺得我眼睛发疼。
不是因为它价值连城。
是因为我认得它。
第七世,我家族尚未败落时,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及笄礼。沈溯那时甜言蜜语,说借去赏玩几日,后来便再无下文。原来,竟落在了这里,成了他讨好下一任的“聘礼”!
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口涌上腥甜。
我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压下翻腾的杀意。
“奴婢不敢。”我头垂得更低。
柳如月似乎很满意我的卑怯,将步摇随手扔回箱子里,像是丢弃什么垃圾。
“行了,既然来了,就别站着碍眼。”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指向库房最里面几个落满灰尘的大箱子,“去把那几箱旧年的料子清出来,看看有没有被虫蛀。仔细着点,碰坏了一丝,仔细你的皮!”
那是最苦最累的活计, 简直折辱。
我默默走过去,打开箱盖,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咳嗽。里面是些颜色暗沉、质地普通的陈年绸缎,早已过时,甚至有些已有了霉点。
婆子们重新开始唱喏,声音比方才更高,仿佛要借此将我彻底踩进尘埃里。
我埋首在陈旧布料令人窒息的气味里,手指拂过那些冰凉滑腻的丝绸,听着身后一声声炫耀般的报账。
“赤金镯子十对!”
“翡翠玉佩八方!”
“银票五千两!”
还有柳如月娇滴滴的抱怨:“哎呀,表哥真是的,都说了简单些,何必如此破费…”
每一句,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拉锯。
不是为自己。是为那整整八世!
为第一世在刑场上听到他喜锣声声的自己;为第二世倒在破庙里看他策马奔向别人的自己;为第三世在火海中听他与人互许终身的自己;为第七世在棺材里听着那震动声响的自己!
那些被辜负的真心,被轻掷的性命,最终都化作了这些冰冷的、用来讨好新妇的金玉宝石!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愤怒和怨恨在胸腔里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这具卑微的皮囊。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让他们痛!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被柳如月嫌弃的、过时的陈年布料上。手指在其中摸索,忽然触碰到一匹质地格外厚重、颜色暗沉近乎墨黑的缎子。
这颜色…这手感…
脑子里地府强塞的记忆碎片猛地翻涌上来——沈溯已故的母亲,那位出身将门、性格刚烈的老夫人,最厌艳俗,生前只穿这种近乎墨黑的深青色!而且,极其厌恶奢靡浪费,曾当众杖责过浪费粮食的下人!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脑海。
我猛地攥紧了那冰冷的缎子。
身后,柳如月正拿起一匹正红色的浮光锦,比划着,语气炫耀又挑剔:“这颜色倒是正,就是料子太软,做嫁衣恐怕不够挺括…”
我慢慢直起身,抱着那匹墨黑色的厚重缎料,怯生生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表小姐…奴婢觉得,这匹黑色的料子…倒是…倒是很特别…”
库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像看一个疯子。
柳如月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黑色的料子?你什么意思?咒我吗?!”
“奴婢不敢!”我慌忙摇头,脸上适时地露出惶恐和无辜,声音却清晰,“奴婢是想着…老夫人生前最喜庄重,常教导说奢华过度非持家之道…少爷又最是孝顺,若知表小姐如此简朴,选了这般沉稳大气的料子…必定…必定更加欣慰,觉得表小姐堪为良配…”
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柳如月的脸色。
她脸上的怒容微微一滞,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沈溯对其母的敬畏,府里老人皆知。投其所好,永远是拿捏男人的不二法门。
旁边一个机灵的婆子立刻凑上前,低声附和:“表小姐,这丫头蠢笨,话却歪打正着…老夫人确实…若您稍作姿态,少爷那边…”
柳如月眼神闪烁起来。她看着那匹碍眼的黑缎,又看看满库房的珠光宝气,显然在权衡。
我趁热打铁,声音更“真诚”了几分:“而且…奴婢听闻,京里如今有些高门小姐,为了显示贤德,大婚时也会在吉服内衬加上一抹深色,以示不忘先祖训诫,持家勤俭…”
这纯粹是我信口胡诌。
但柳如月心动了。她想要讨好沈溯,想要一个“贤德”的名声,又舍不得真正的奢华。
她嫌弃地用指尖捻了捻那黑缎,终于施恩般道:“罢了,虽说晦气,但念在你一片‘忠心’…就依你,用这料子给我做一件内衬的坎肩,大婚那日穿在嫁衣里面。”
她顿了顿,又扬起下巴,吩咐道:“还有,把这些过于扎眼的金器收起来一半,换些…嗯,换些雅致的玉器来。免得叫人觉得我们沈家只会炫耀金银,俗气!”
“是!”婆子们连忙应声。
我低下头,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成了。
柳如月,你就穿着这身“孝服”,去赴你的洞房花烛吧。
至于沈溯…
看到这身打扮,想起他刚烈寡恩的母亲,想起那些他试图掩盖的、涉及“灭口”和“漕帮”的阴暗勾当…
他的新婚之夜,一定会非常“难忘”。
我重新埋首于那些散发着霉味的陈年旧布料里,听着柳如月重新开始、却刻意压低了的唱喏声。
指尖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细腻的纹路。
不是布料。
是从那匹墨黑缎子夹层里,带出来的一小片残纸。
极薄,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册子上匆忙撕下的。
上面只有几个模糊的墨点,和一个残缺的、依稀可辨的字——
“……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