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那句“清理小老鼠”的话,像淬了冰的针,轻飘飘落下,却扎得书案下的阴影寒意刺骨。
锦靴在眼前停留了令人窒息的三息,终于移开,不疾不徐地走出了书房。门合上的轻响,如同铡刀落下。
我依旧蜷缩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神识范围内再感知不到任何异常。
这才慢慢从案底爬出。
身上沾了灰,但顾不上了。脑子里飞速过着那账册和信函的内容——私盐,漕运,灭口,巨额聘礼,还有那位催促入府的“林小姐”。
沈溯的生意,比他表现出来的要黑得多。他的手,也远比我想象的脏。
他起疑了。或许没抓到实质,但一定嗅到了不对劲。接下来的“清理”,绝不会温和。
我必须更快。
整理好衣摆,推开侧窗,如一片落叶般无声滑出,合拢窗扇。拿起墙角的扫帚,继续那副麻木呆滞的模样,慢慢扫着永远扫不完的落叶。
下午,府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巡逻的护院增加了,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几个平日里还算脸熟的下等仆役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偷懒”或“手脚不干净”被撵去了庄子上。
空气里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我低着头,专注地扫着地,神识却像触须,谨慎地探知着流动的暗涌。
果然,没多久,一个面相刻薄、眼神精明的婆子被调来了书房院当值,名义上是管理洒扫,那双眼睛却像钩子,时不时就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掂量。
沈溯的动作很快。
也好。
压力之下,蛇才会出洞,才会更容易犯错。
又过两日,风平浪静。仿佛那日的暗流只是错觉。
我依旧每日扫地,偶尔被那婆子支使着去擦拭廊下的栏杆,离书房的门更近了些。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多是些寻常商事往来,再无那日的隐秘。
沈溯很沉得住气。
直到这日傍晚。
我正擦拭着廊柱,忽见沈溯身边最得力的长随沈忠,引着一位客人匆匆而来。那客人穿着六品官服,面色焦灼,额上冒汗,压低的声音断续飘来:
“……漕帮那边压不住了…死了个头目,他们嚷嚷着要见血…说再不給交代,就、就捅出去……”
沈溯迎了出来,面色凝重,将官员让进书房:“李大人稍安勿躁,进去详谈。”
门紧紧关上。
我的心跳平稳如常。
机会,终于来了。
我没有试图靠近偷听。那婆子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我只是更加卖力地擦拭着栏杆,动作幅度稍稍大了些。
啪嗒。
袖子里一枚早就备好的、不起眼的劣质玉耳坠(从厨房帮厨小丫头那里用两块饴糖换来的),“不小心”从抬起的手臂间滑落,滴溜溜滚过廊下,不偏不倚,正好停在那书房窗下的荷花缸后面。
我低呼一声,像是急了,左右看看,连忙小步跑过去蹲下身子捡拾。
那婆子皱了皱眉,似乎想呵斥,但见我确实只是在捡东西,终究没开口,只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蹲在荷花缸的阴影里,手指摸索着冰冷的耳坠,整个人的气息仿佛都收敛殆尽。
窗缝里,压抑的交谈声漏了出来,比那日清晰得多。
“……不是已经打点过漕帮二当家了吗?怎么还会闹起来?”是沈溯的声音,冷沉。
“二当家…二当家昨夜吃酒落水,没了!”李大人声音发颤,“现在是大当家的人揪着不放!那批货沉了是小事,死了好几个他们的人!非要您…非要您給个说法!”
“说法?”沈溯冷笑,“货他们接了,风险自然他们担。沉船是意外,与我何干?至于死人…抚恤银翻倍。”
“翻倍…只怕也填不饱他们的胃口…”李大人急道,“那大当家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认死理!就咬定是咱们这边走漏了风声才招来的官兵围剿…说…说若不见见正主,就要把咱们往来那些账全抖落出去!”
短暂的沉默。
我能想象沈溯此刻的脸色。
“……他要见谁?”
“点名要见…见您。”李大人声音更低了,“说后天夜里,子时,城外十里坡土地庙。只准您带一个人。”
“荒谬!”
“少爷!万万不可!”这是沈忠的声音,“漕帮那群亡命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分明是鸿门宴!”
“我知道。”沈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账本不能见光。尤其是…经手过那批货的人,名单还在他们手里。”
名单?灭口名单?
我指尖微微一颤。
“那…您的意思?”
“告诉他们,我会准时到。”沈溯顿了顿,声音里淬上一丝冰冷的狠绝,“也让咱们的人准备好。十里坡…地形不错。”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血腥味。
他要反杀。
书房内又低声商议了些细节,大约是布置人手、武器之类。
我不能再听下去。手指收紧耳坠,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低着头快步走回原处,继续擦拭栏杆,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一下,一下,计算着时间。
李大人很快告辞出来,面色依旧苍白,匆匆走了。
沈溯站在书房门口,负手望着庭院,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晕,俊美依旧,却莫名透出一股阴鸷。
他忽然侧过头,目光越过庭院,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丝审视,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算计。
我慌忙低下头,手下的动作更加笨拙慌乱,仿佛被他一眼看得无所适从。
他看了我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过来。”
我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随即放下抹布,怯生生地走过去,垂着头:“少爷…”
“抬起头。”
我依言抬头,眼神里努力装满畏惧和懵懂。
他的指尖忽然伸过来,冰凉的指腹擦过我的耳垂。
我猛地一颤,不是装的。那股冰冷的触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弄意味,令人恶心。
“耳坠掉了?”他问,语气平淡。
“是…是的…”我声音发颤,“奴婢不小心…”
“做事毛手毛脚。”他收回手,语气听不出责怪,反而有那么一丝…古怪的温和,“罢了。明日你去库房,帮柳姑娘清点嫁妆。她那边缺人手。”
去柳如月那里?清点嫁妆?
我心念电转,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茫然和惶恐:“奴婢…奴婢笨拙,怕冲撞了表小姐…”
“无妨。她不会为难你。”沈溯淡淡道,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权衡后的决定,“去吧。”
他挥挥手,转身回了书房。
我站在原地,手心冰凉。
他让我去柳如月那里。是试探?是转移?还是…真的打算稳住一方,好全力应付漕帮的危机?甚至…借此刺激柳如月,看看我的反应?
无论哪种,漩涡正在加速。
我慢慢握紧袖中那枚劣质的玉耳坠,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后天夜里,子时,十里坡。
沈溯,你的鸿门宴,我怎么舍得错过。
清理小老鼠?
好啊。
看看最后被清理的,到底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