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附近的差事,说白了就是洒扫庭除,擦拭廊庑,连书房的门槛都摸不着。
但这正合我意。
我拿着比人还高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青石板,眼皮耷拉着,像是还没从惊吓中完全回神。神识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铺开。
地府强塞的那点“售后”——冰冷剔透的感知力,让我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经过书房的脚步声,每一次低语,甚至门扉开合时,里面漏出的极短暂的交谈碎片。
沈溯很忙。忙着会见形形色色的人。绸缎商人,粮行管事,甚至还有几个身上带着淡淡土腥味、眼神精悍的陌生面孔,不像寻常买卖人。
他们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门关得死紧。但总有疏漏的时候。
“……水路必须打通,这批货……”
“……京城那边打点好了,只是打点……”
“……风险太大,但利润……”
只言片语,拼凑不出全貌,但足够勾勒出一个野心勃勃、在灰色地带游走的沈溯。绝非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个温润如玉、只知风花雪月的世家公子。
有趣。
第八世的我,眼里只有情爱,竟从未看清过枕边人(或许连枕边人都算不上)的真面目。
“喂!发什么呆!”管事的呵斥声打断我的窥探,“把那边的落叶扫干净!别偷懒!”
我唯唯诺诺地低头,加快动作。
眼角余光瞥见揽月轩的大丫鬟端着茶点过来,脚步刻意放重,经过我时,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敌意,毫不掩饰。
柳如月果然按捺不住了。
下午,沈溯外出。书房区域安静下来。
机会来了。
我借口去打水,绕到书房侧后的窗下。那里放着几个半人高的荷花缸,夏日用来养荷,如今只剩些枯败的梗茎和浑浊的雨水。
我假装清理缸沿的落叶,手指“无意间”碰了碰那窗棂。
咯吱——
极轻微的一声响。窗户竟没闩严实,露出了一条缝隙。
心口猛地一跳。不是紧张,是兴奋。
我迅速环顾四周,无人。神识铺开,最近的护院也在回廊拐角另一端。
深吸一口气,我将扫帚靠墙放好,身形一矮,如同最灵巧的狸猫,手指抠住窗缝,无声无息地发力。
窗户被推开仅容一人侧身钻入的宽度。
我闪身而入,随即反手轻轻合拢窗扇,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书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冷冽的檀木气味。陈设奢华却低调,紫檀木的大书案,多宝阁上摆放着古玩玉器。
时间紧迫。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张宽大的书案上。信函、账本堆叠得并不整齐,甚至有些凌乱。但这凌乱,透着一股刻意。
沈溯那样心思缜密的人,绝不会将真正重要的东西明晃晃摆在桌上。
神识如水银泻地,细细感知着这房间里的每一寸空间。
多宝阁…书架…墙壁…博古架…
指尖拂过冰凉的紫檀木面,掠过那些看似随意的摆设。
忽然,在触碰到书案后方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猛虎下山图时,指尖下的触感有极其细微的异样。画轴右侧的木材,温度似乎比左侧更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
若非地府强化的感知,绝无可能发现。
我凑近,屏住呼吸。画轴与墙壁的接缝处,有一道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缝隙。
机关?
尝试着轻轻推动画框,纹丝不动。向左,向右……
咔。
一声极轻微机括响动。画轴下方,墙壁的一块砖石无声地向内陷进去一小截,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一本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蓝皮账册,还有几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冷的狩猎般的专注。
我迅速拿出那本蓝皮账册,翻开。
里面并非寻常收支,而是一种独特的暗码记录,夹杂着一些地名、代号和巨大的数额。其中几页,频繁出现“漕运”、“私盐”、“打通关节”等字眼,虽隐晦,但意思昭然若揭。
另一页,则记录着几笔巨额“赠礼”,流向几个陌生的京官名讳。
而最近的一笔支出,数额大得惊人,备注却只有简略的两个字:“聘礼”。
聘礼?
给谁的?柳如月?还是…下一任?
胃里一阵翻腾。是恶心。
我将账册内容飞快地印入脑海,确保无一遗漏。然后拿起那几封信函。火漆完整,封皮上没有落款。
小心地用指尖感受着火漆的硬度…然后,从发间拔下一根最细的铜簪,用尖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探入火漆下方。
地府给的冰冷理智完美操控着指尖的力度和角度。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火漆被完整地撬起。抽出信笺。
一目十行。
第一封,是京城某位官员心腹的回信,语气暧昧,暗示风险,索要更多好处。
第二封,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急切,来自一位陌生的“林小姐”,催促沈溯早日兑现承诺,接她入府,并提及“父亲已等得不耐烦”。
第三封…只有半张残页,像是匆忙间未被销毁干净。上面只有零碎几句:
“……溯兄…此事若泄,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漕帮那边已灭口…万万小心…”
灭口…漕帮…
冰冷的字眼刺入眼中。
窗外,远远传来脚步声!正在靠近书房!
我瞳孔一缩,动作快如鬼魅,将信笺原样折好塞回,指尖蘸了点书案上微凉的茶渍,极轻地抹在火漆背面,迅速将其按回原处,用力压紧。
将账册、信函放回暗格,推动机关。
墙壁复原,猛虎图归于平静。
脚步声已到了廊下!
来不及从窗户走了!
我瞬间扫视书房,身体一矮,无声无息地滚进了书案之下那狭窄的阴影里,紧紧蜷缩起来,连呼吸都彻底屏住。
吱呀——
书房门被推开。
一双锦靴迈了进来,步履沉稳,正是沈溯。
他似乎在门口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房。那一瞬间,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视线落在书案、多宝阁…以及我藏身的这片阴影上方。
空气凝滞。
他发现了什么?檀香味里混进了一丝生人的气息?还是机关有细微的位移?
冷汗顺着脊柱滑下,不是害怕,是极度警惕下的生理反应。
片刻死寂。
然后,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书案。
锦靴在我眼前停下,距离我的鼻尖不到一尺。他甚至能闻到我从柴火房带出的、尚未散尽的烟熏味。
他坐下了。衣料摩擦的声音。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带着某种深思的节奏。
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
终于,他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
那双锦靴转向了多宝阁的方向。我听见瓷器轻轻碰撞的声响。他似乎在赏玩一件玉器。
然后,脚步又转向书架。
最后,再一次,停在了书案前。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寒意,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房间里可能存在的第二个人听。
“看来…”
“有些小老鼠,爪子伸得太长了。”
“得…好好清理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