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将我掷回阳间的力量蛮横至极,像是被无形巨掌攥着灵魂,狠狠砸进一处逼仄、滚烫的所在。
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错位般的恶心感尚未平息,呛人的烟尘和灼热的气浪就先一步扼住了我的“呼吸”。
我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跳跃的火光,浓烟滚滚,灼热的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断有燃烧的碎屑噼啪落下。
这是一间起火的柴房。
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是了,这一世,我是沈溯府里最低等的粗使丫鬟。此刻这火…是府里一位嫉妒我(或许是因为沈溯多看了我两眼?)的管事妈妈故意锁的门,想将我悄无声息地烧死在里面。
可笑,第八世的我,竟活得如此卑微又轻易地任人践踏。
胸腔里那颗新生的心脏剧烈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沸腾的愤怒和屈辱。八世惨死,八世背叛,棺材板被震动的荒唐感比眼前的烈火更灼人!
不能再死一次了!至少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我挣扎着想爬起,却吸入一口浓烟,咳得撕心裂肺。火舌已经舔舐到裙角,高温炙烤着皮肤。
就在此时——
砰!
柴房那扇被烧得变形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
一道颀长熟悉的身影逆着外面混乱救火的光影,冲了进来。
“洛槐!”
焦急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呼唤。
是沈溯。
他穿着锦袍,脸上沾着烟灰,那双总是显得多情又疏离的桃花眼,此刻写满了“担忧”和“惊惧”。他毫不犹豫地冲过火障,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别怕,我来了!”他的声音贴在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
若是从前,哪怕只是第一世的我,听到这句话,看到他这般“奋不顾身”,定然会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一切牺牲都值了。
可现在…
我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昂贵的云锦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心跳。没有劫后余生的悸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阎王殿上那纷扬的纸屑,小鬼尖细的“洞房花烛夜”、“棺材板震了一整晚”,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脑海。
他的怀抱,他身上清雅的熏香,他此刻表现出来的“紧张”,都变得无比可笑,令人作呕。
我甚至能想象出,若我此刻真的只是个懵懂痴恋他的小丫鬟,会是何等感动涕零,从此更死心塌地。
可惜,我不是了。
我是经历了八世剜心之痛,从地狱里爬回来索债的鬼。
他抱着我冲出火海,外面下人们的惊呼、泼水声、嘈杂声瞬间涌来。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我却觉得依旧窒息。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一处安全的空地上,手掌甚至体贴地垫在我背后,那双桃花眼仔细逡巡着我的脸,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别怕,没事了。”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他。
这张脸,跨越八世轮回,依旧俊美得令人心颤。眉宇间的担忧情真意切,看不出半分虚假。
演技真好。难怪能骗我八辈子。
我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冷笑,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眼里已经蓄满了符合我当下身份和处境的、劫后余生的泪水与惊惧,还有满满的、不容错辨的感激和…依恋。
“少爷…”我声音微弱,带着哭腔,颤抖地抓住他的一片衣袖,“谢谢…谢谢少爷救命之恩…奴婢…奴婢还以为死定了…”
我刻意让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显足了一个受惊小女子的脆弱无助。
沈溯果然受用。
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怜悯,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语气更柔:“傻丫头,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死。”
他吩咐下人:“去请大夫来给她看看。好好照料着。”
下人们应声,眼神各异,有同情,也有嫉妒。
他又温声安抚了我几句,这才转身去处理火灾的烂摊子,背影挺拔,带着一家之主的担当。
我看着他走远,脸上的脆弱和感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底却已结冰。
活动了一下手脚,除了些微擦伤和烟熏火燎的狼狈,并无大碍。地府返程票,质量果然有保障。
两个婆子奉命过来扶我回下人房休息。
路上,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细微的乐声,似乎是…喜庆的唢呐?调子很熟悉。
我脚步一顿,状似无意地问扶着我的一位妈妈:“妈妈,今天府里有什么喜事吗?我好像听到吹打声…”
那婆子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偷偷觑了我一眼,支支吾吾:“没…没什么…大约是…是隔壁街张员外家娶亲吧…”
另一个婆子悄悄拽了她一下,使了个眼色。
我心里冷笑一声。张员外家?方向根本不对。
回到阴暗潮湿的下人房,替我简单处理了伤口,婆子们便匆匆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惹上麻烦。
我靠在硬邦邦的板床上,闭上眼。
阎王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速去速回!地狱KPI就靠你了!”
KPI…
所以,我的复仇,只是一场绩效考评?
巨大的荒诞感几乎将我淹没。但随即,八世心碎的痛楚和棺材板的震动感又将那荒诞压了下去。
绩效就绩效吧。谁捅的窟窿,谁自己补。谁造的孽,谁自己偿。
沈溯,这一世,你的“洞房花烛夜”,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窗外,那若隐若现的喜庆乐声,似乎又顺着风飘了过来。
我睁开眼,眼底没有一丝光亮。
好得很。
头七未过,就急着敲锣打鼓。
第八世的第一把火,没烧死我。
那下一把火,就该轮到我来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