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正厅，秋阳像被雕花窗棂细细裁过，碎成千万片金箔，轻轻覆在青砖地上。风过时，那些光斑便微微颤动，仿佛一池被吹皱的春水，潋滟得晃人眼。邵素芯坐在东侧酸枝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却掩不住指尖的颤。藕荷色帕子被她绞得起了褶，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皱巴巴地蜷在掌心。她不敢眨眼，只怕一瞬错过——顾廷煜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正静静伏在陈府医的脉枕上，像一柄雪藏多年的名剑，终于等来拭尘的机缘。
陈老两指微弓，指腹轻覆于腕间，阖目凝神。窗外桂影摇晃，映得他眉间沟壑忽明忽暗，似一幅被水洇开的山水，浓淡皆成玄机。良久，他指下轻抬，长须微颤，声如枯木逢春：“世子脉象竟比上月平稳许多。肺脉虽犹虚，却非昔日枯井无波，反有春水初泛之象。若循此调养，或可……”
“或可如何？”邵素芯倏地起身，绣鞋踏过碎金，裙摆扫起一阵轻风，带得案上茶烟都斜了。她声音拔尖，像一根弦倏然崩到极处，又骤然收住，只剩颤巍巍的余音。
陈老抬眼，目光穿过窗棂间的光，落在她通红的眼眶里，缓缓吐字：“或可延年，渐趋康复。”
八个字，如古寺晨钟，轰然撞破凝滞三年的秋霜。
邵素芯只觉耳畔嗡鸣，仿佛有人在她心口点燃一挂爆竹，噼啪炸开，炸得她站也站不稳。帕子掩住唇，却掩不住喉间的呜咽，像幼兽初醒的第一声啼，带着血沫与新生。她深吸一口气，却吸了满肺的桂香，呛得眼泪直流，仍固执地追问：“当真？陈老，您莫哄我……”
“老朽行医三十载，敢以项上人头作保。”陈老拱手，袖幅垂落如鹤翅，“夫人若疑，可请太医院再诊。”
“我信！”邵素芯连连颔首，泪珠甩成碎玉，转头急唤，“快！取十两雪花银，再包两斤今春头采碧螺春，用那尊雨过天青罐盛了，给陈老携回！”
陈老方欲推辞，她已疾步至跟前，亲手托起他肘弯，指尖颤得像风里的桂蕊：“您当得起。救的不止他一人，是救了我母女二人的命。”
待陈老背影转过回廊，厅内忽地静下来。只剩窗外桂树沙沙，像无数细小的手在鼓掌。邵素芯回身，见顾廷煜倚在紫檀榻上，一袭月白中衣被阳光映得近乎透明，眉目却沉如远山。他唇角含着一点极浅的笑，像雪夜漏进窗棂的一线烛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瞧你，倒比我还欢喜。”他声音低哑，带着久病后的砂砾感，却偏生出几分缱绻。
邵素芯走到他面前，提裙蹲下，额头抵住他膝头，泪湿的面料透出温热。她声音哽咽，却带着笑，像碎冰下涌动的春水：“你若能长长久久地活着，莫说少睡两个时辰，便是叫我日日剜肉做药引，也是甘之如饴。”
顾廷煜伸手，指尖穿过她散落的鬓发，停在素银簪子的蝶翼上，轻轻一叹：“那就说好了，长长久久。”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小跑，像春鹿踏过苔径。娴姐儿提着藕粉裙裾，发间珠串叮当作响，一头扑进邵素芯怀里，又转身抱住顾廷煜的腿，仰脸笑出两颗小虎牙：“爹爹要好啦？那要陪我去后山捉最大的凤蝶，写一百张大字，还要吃我做的桂花糖——不放姜的那种！”
顾廷煜弯腰，将女儿抱个满怀。小姑娘轻得像一团云，却暖得像一轮日。他用额头碰她的额，声音低而温柔：“好，爹爹都陪。从今日起，爹爹的命是借来的，每一日都先紧着我们娴姐儿。”
邵素芯站在一旁，看父女俩的影子叠在一处，像两株交颈的兰。泪终于滚下来，却带着蜜的甜。她抬手悄悄拭去，转身吩咐丫鬟：“去，把小厨房新做的奶酥糕端来，再温一壶蜜乳，娴姐儿今日最大。”
丫鬟们齐声应下，裙角翻飞如蝶。窗外秋阳正好，桂影斑驳，一地碎金被风卷起，又轻轻落下。顾廷煜抱着女儿，侧首看向妻子，眼底映着光，像盛了一整个秋天的暖，又像把余生都斟进一盏琥珀酒，递到她唇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