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坠,如一枚烧红的铜镜缓缓沉入西山之口,将最后一抹金红泼洒在西跨院。檐角、花砖、桂叶、甚至那口青石缸里的残水,都被镀上一层流动的熔金,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仙人的胭脂盒,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顾廷煜负手立于桂影深处,月白袍角被晚风掀起,像一瓣无声飘落的梨。对面,娴姐儿双鬟跳跳,毽羽是邵素芯昨夜挑灯扎就的孔雀翎,根根分明,尾端系着赤金丝线,一抛一接,彩光旋转,扯得暮色都生出漩涡。
“爹爹,接着!”
小姑娘脆声如碎玉,足尖一点,毽子高高跃过桂桠。顾廷煜低笑,左踝微翻,以“龟息诀”里那式“潜鳞”轻轻引落。孔雀翎在他绣鞋尖颤了颤,竟似被春水托住,连最细的绒丝都没惊动。下一瞬,他腕底暗吐一缕真气,毽子倏地折返,去势更疾,却在临面时忽又柔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了锋芒,款款落回娴姐儿掌心。
“爹爹耍赖,用了武功!”小姑娘嚷起来,额前碎发被汗黏成弯月。
顾廷煜半蹲替她理好小辫,指尖在她耳后轻轻一点,真气如丝,悄悄蒸干那层薄汗。“不用武功,”他低声逗她,“是毽子自己喜欢你,不肯走。”
娴姐儿咯咯笑倒在他臂弯,小手偷偷去摸他腰间的玉佩——那是邵素芯新打的并蒂莲,温润胜雪。顾廷煜由她摆弄,目光却越过女儿发顶,望向游廊尽头:最后一缕残霞正退进窗棂,像不甘熄灭的火,映得他眸中暗金色的光。
“去找娘罢。”他拍拍她背,“让她给你放一勺玫瑰露,洗完香香的,再讲半个故事——剩下的明日补。”
“那爹爹呢?”
“爹爹今日也做乖孩子。”他笑,目色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早睡,不咳,不梦。”
小姑娘奶声应下,被奶娘牵走。裙角在门槛一荡,像只飞倦的粉蝶,扑进暮色深处。
门阖上。
屋里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桂叶脱枝的“嗒”声。顾廷煜并不点灯,只将窗扇一寸寸合拢,把残余的霞光夹进木缝。待最后一丝亮色被截断,他才褪了靴,和衣趺坐于榻。
黑暗里,真气自丹田升起,如一条银鳞小蛇,循肺经蜿蜒,过中府、云门、天府、侠白……每过一处,便留下一点微凉,像雪夜叩窗的指。龟息诀发动,呼吸几不可闻,心脉缓若冰下暗河,汩汩却无声。
这一夜,无梦无咳。更鼓五响时,他睁眼,天地尚在青苍里打盹,残星几点,像谁不小心遗落的碎银。
邵素芯在里侧睡得正熟,唇角一点梨涡,盛着将醒未醒的甜。顾廷煜俯身,替她掖好被角,指尖在她发梢停了一瞬——那缕乌发散在枕上,像一泓偷偷蜿蜒的夜。他无声一笑,足尖点地,人如薄纸,从窗缝滑了出去。
守夜丫鬟只觉廊外桂影一晃,再睁眼,只剩风。
旧雨轩木门吱呀,晨光透尘,像一把钝剑,劈开多年暗寂。那幅残梅仍在,宣纸上墨迹已枯,却隐隐浮着一层淡金的芒——是他昨日新得的“护体剑气”,于丹田内静默如鳞,只待致命一刻。
顾廷煜并指立于画前,青衫衬着残墨,像雪里一竿竹。
“签到。”他在心里轻唤。
【连续签到第五日——听雨轩(旧主秦衍云)】
【获得奖励:折梅手·上卷(轻灵折枝,化力卸劲,可于方寸间借力打力,不泄真气于外)】
金字碎光没入眉心,四肢百骸倏地一轻,仿佛有人在他腕底装了一枚无形机簧——举手投足,皆带回旋余劲;丹田却静若深井,波澜不兴。
他抬手,随意折下一截枯梅枝,腕骨微转,枝端在空中划出半弧——
“嗤!”
破风声轻若裂帛,三尺外窗纸却纹丝未动,唯有枝头一朵残梅被劲风激得簌簌而落,分成七瓣,均匀铺在案上,像被人细心摆放。
——力出而形不彰,正是“折梅手”要诀。
顾廷煜收势,指尖松展,枯枝无声落地。他对着母亲未完成的画,低低一声:
“娘,您瞧见了么?孩儿不再只是挨打的纸人。”
窗外晨钟恰响,远处脚步渐近——邵素芯抱着斗篷寻来,一抬眼,便见他独立旧案前,衣不带尘,像雪后初霁的一竿青竹。
她弯眸迎上去,声音轻软:“风大了,回去用早膳吧——今日我多熬了半盅血燕,给你补肺。”
顾廷煜握住她手,掌心干燥温暖,再不见昔日冰凉。
“好。”他笑,目光越过她肩,望向晨空——
那里,云幕初开,一线金光正破晓而出。
而更远的地方,似有铁骑踏霜,暗潮未止;亦有旧友携酒,青衫未老。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胸腔里那颗心,此刻跳得沉稳而热烈——
像冬夜尽头的火,像雪下待发的芽。
像——
归人终于推开了自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