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小灶上,铜锅正咕嘟得欢,碧粳米在滚水里翻着筋斗,粒粒爆开,像一簇簇雪浪里托出的小珍珠。水汽蒸腾,氤氲成乳白的雾,把半间灶屋都熏得发暖。邵素芯挽着袖口,亲手揭盖,热气“呼”地扑了她满袖,袖口那圈回文绣纹被潮得深了颜色,像一湾墨色的水纹荡开。她也不躲,只低眉浅笑,拿乌木勺轻轻一划,粥面便漾开一道金线,顶上浮着的枸杞趁势滚了两滚,红得剔透,像谁偷偷撒了一把朱砂,点在雪笺上。
窗棂半支,秋阳斜斜地切进来,把顾廷煜笼在一方柔亮里。他着素绫中衣,外披一件家常靛青夹袍,袍角垂落,却掩不住腕骨微凸的棱角——那是病里新磨出的利度,像一柄收在旧鞘里的剑,终于透出点青芒。粥碗递到面前,他低头,舀一勺,吹也不吹便送入口,滚热烫得舌尖发麻,他却眉也不皱,第二勺紧随而至。第三勺落肚时,邵素芯才猛地惊觉:不过眨眼,那碗已空下去一半,瓷壁沿上凝着细密的粥膜,像雪后初霁的薄冰。
“慢些,仔细烫着。”她轻声劝,尾音却止不住上扬,像一尾燕子掠过春水,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眼角弯成月牙,里头盛着两盏灯油,亮得几乎要滴出光来,把满室都映得柔软。
一旁的赵嬷嬷捧着抹布,笑得眼角褶子堆成旧绸:“世子这两日胃口大开,可不就是夫人的功劳?老奴瞧着,比前头那几盅参汤还管用。”
邵素芯抿唇,指尖捻着袖口,声音低得似窗外落花:“是婆母保佑。”
她越回想越笃信——那日顾廷煜撑伞去旧雨轩,给先秦大娘子上香,归来时衣摆尽湿,却难得没咳。
夜里吐血少了,白日里脸色见活,如今连粥都能多用半碗,不是冥冥之中婆婆在护着,还能是什么?
她甚至能想象她的婆母站在幽暗的轩堂里,素衣墨梅,伸手在虚空里轻轻一托,便把他从黄泉路上往回拽了半步。
念及此,她转身掀开小橱,捧出一只白瓷小盏,盏壁薄得透光,映出她指腹上一道新扎的针眼。她斟满清水,水面晃了晃,映出她微颤的睫。案头早设了小小佛龛,黄幔半垂,她亲手绣的“护生”帕子叠成方胜,压在一枚墨玉梅花簪下——那簪子是秦夫人旧物,簪头梅瓣已磨得发亮,像被岁月抚过的玉骨。她双手合十,指尖抵着眉心,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像雪落竹枝:
“娘,您若真能听见,就再拉他一把。让他多吃一口,再多活一程。信女愿减十年寿,换他三月春。”
顾廷煜抬眼,正见晨光落在她侧脸,绒毛都镀了金。他心中一软,放下银匙,伸手握住她腕。指腹贴上她脉门,轻轻一摩,那脉跳得急,像檐下惊雀,却烫得他眼眶发热。他低声道:“也谢谢你。”
“谢我什么?”邵素芯低眸,声音轻得像窗外落花,一触即融。
“谢你信。”他笑,眼底有光,像寒夜里突然亮起的灯,“信我,也信她。”
话音未落,帘外“踢踏”一阵小跑,娴姐儿被奶娘牵进来,小丫头穿着大红百蝶纹缎袄,发间两枚金蝴蝶颤巍巍,像要随她一起飞。她耸着鼻子,直奔榻前,小手扒着顾廷煜的膝,仰头奶声奶气:“爹爹今天再吃一碗,娘就赏我一块桂花糖,对不对?”
满屋哄笑。邵素芯捏了捏她鼻尖,也笑,声音里带着宠:“对!你爹爹多吃一口,娘就给你两块。”
顾廷煜失笑摇头,却真把碗递过去,又添了半盏。粥面映出他微微上扬的唇角——那里头盛着的,何止是米香?还有一个人把生死攥在手里、悄悄与命运较劲的锋芒;还有一个女子把全部祈愿缝进针线、贡上清水案的温柔;还有一个孩子用一颗桂花糖,把“活着”二字唱成童谣。
窗外,秋风卷过,桂树沙沙,像有人在遥远处轻轻应了一声:
“再给他多一点时间。”
那声音穿过雕花窗棂,穿过袅袅粥香,穿过绣着墨梅的帕子,落在顾廷煜耳里,竟像在梦里母亲哄他入睡的拍子。他低头,又舀一勺,这一次吹了吹,却吹不散粥面倒映的三张脸——他的,她的,孩子的——紧紧挨在一起,像三瓣花托着一颗露珠,在晨光里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