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西跨院】
晚膳的小案尚未撤，灯下看过去，碧粳粥竟下去两碗，胭脂鹅脯也只剩半片。邵素芯一边递漱口的温茶，一边双手合十，对着窗外那弯新月念念叨叨：
"三清真人、如来佛祖、菩萨罗汉......都保佑我们大郎胃口大开，明日再进半碗！"
顾廷煜含笑的由她絮叨，指尖掠过她因为欢喜而泛红的眼角，低声道："真人忙得很，你再把四海龙王都请来，他们怕是要排队。"
"排队也值。"邵素芯眼角飞起，"你多吃一口，比给我添套头面都高兴。"
说话间，丫鬟把残肴撤下，换了张紫檀小案铺排笔墨。顾廷灿牵着娴姐儿进来，小姑娘怀里抱着新裁的雪浪笺，一蹦一跳："娘，我要画画！七姑姑说要教我画'全家福'！"
顾廷灿眼尾仍带一点稚气，却努力做出"小先生"的沉稳，命丫鬟把颜料调开。灯影摇红，她先提笔示范：淡墨勾轮廓，花青染裙角，朱砂点唇......寥寥几笔，便是一家三口牵手站在桂树下，枝叶可闻风声。
娴姐儿看得目不转睛，攥着羊毫有样学样。她手小，线条歪歪扭扭，却把三个人都画上了笑脸：爹爹的嘴角翘得高高，娘的眼睛弯成月牙，中间的自己梳着冲天辫，三只手紧紧扣在一起。
"七姑姑，我画好了！"小姑娘捧起宣纸，墨迹未干，便急着献宝。
顾廷灿俯身去看，灯光下，那团稚拙的墨线像一把小钩子，猛地揪住她的心——
——满纸都是"团圆"，都是"都在"。
她忽然想起自己屋里那幅永远缺了一角的"全家福"：母亲秦夫人坐在父亲身边，怀里的三郎咧嘴笑，而她被乳母抱在怀里。那角空白，是早逝的大姨母、也是传说中"占着正妻位不肯放手"的秦衍云。
可眼前这幅画，没有空白，没有缺口，连风都是暖的。
一股酸热毫无预兆地涌上鼻尖，顾廷灿慌忙别过脸，却挡不住泪珠"啪嗒"落在雪浪笺上，晕开一小块黛色。她拼命想笑，想维持"小先生"的骄傲，泪却越擦越多，最后干脆背过身去，肩头一抖一抖。
娴姐儿吓呆了，羊毫"当啷"掉地："七姑姑......你、你怎的哭了？是不是娴姐儿画错了？"
邵素芯急忙绕案过来，半搂住小姑："七妹妹，怎么了？孩子在这儿呢，别哭坏眼睛。"
顾廷灿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把小姑娘连画一起抱个满怀，泪珠滴在娴姐儿发旋上，滚烫。
顾廷煜缓步走近，俯身，一手按在妹妹肩，一手轻轻覆在画上，声音低而温和："七妹妹，可是想娘了？"
只这一句，顾廷灿泪如雨下——
她父母双全，被娇宠着长大，可从未见过传说中"风华绝代"的大姨母，也从未听母亲主动提过那位"云"字。府里人只道秦夫人福厚，侯爷敬爱之极，纵使迟迟无子，也不肯再纳妾室。
却无人知，她小时候曾偷偷在祠堂外张望，看见父亲独自对着一幅小像垂泪，像把整颗心都蜷进那帧早已泛黄的衣袖里。
"我......我没事。"她抽噎着抬头，冲娴姐儿努力弯唇，"姑姑是......欢喜哭了。你画得真好，好到......让姑姑嫉妒。"
娴姐儿似懂非懂，伸出小胳膊替她擦泪，软软道："那我把画送给七姑姑，天天看，天天欢喜。"
顾廷灿破涕为笑，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在灯下碎成星子："傻丫头，这是你给爹爹娘的，我哪能抢？"
"可以一起抢。"顾廷煜忽然开口，声音轻，却带着笑，"再画一张，大的，挂在七妹妹院里；这张小的，留给我们。如此，两家都有'全家福'。"
顾廷灿愣住，抬眸看他——
灯影下，兄长瘦削的面庞染了暖意，像雪里升起炉火，照得人心口发烫。她鼻尖又是一酸，却用力点头："好！再画一张更大的，把七姑姑、三叔、还有爹爹娘都画进去！让桂树开满纸！"
邵素芯含笑递去帕子，轻轻帮她拭泪："那得先擦脸，省得墨里拌盐，花都被哭蔫了。"
一句话逗得众人莞尔。丫鬟重新研墨，顾廷灿握着娴姐儿的小手，再落笔时，线条里便多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稳——
那是被"团圆"烫过的笔尖，带着泪，却不再颤抖。
窗外，夜风吹落几粒桂花，粘在窗纱上，像给这幅画缀了金箔。顾廷煜负手立在灯侧，看纸上人影渐渐丰满，心底某处也跟着悄悄填满——
原来，让亲人不落泪的最好法子，就是亲手把缺口替她补全。
墨香、桂香、泪痕与笑声混在一起，被夜风轻轻托起，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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