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素芯把娴姐儿哄去歇息，自己返身回来，替顾廷煜把窗屉支高半寸，怕风直吹，又放下薄纱帐。
“大郎也阖阖眼，药炉我留在套间，有事便敲床栏。”
她俯身替他掖被角，额发擦过他下巴，带着淡淡桂花头油香。顾廷煜“嗯”了一声，眸色温和，却到底没说自己要打坐——说了，她必又要悬心。
待门扉轻阖，院内脚步渐远，他才抬手，在枕边摸到那一卷外人看不见的“无名内功·上卷”。金丝篆字浮现于识海，一行行像冰蚕吐丝，凉意蜿蜒。他阖目，盘膝而坐，肩背仍挺得笔直，只余胸口微弱起伏。
真气自丹田起，初如残灯油尽，极细极弱；半炷香后，渐作涓流，沿任督二行，过肺俞、厥阴，每至一处旧损，便似薄冰覆火，钻心之痛后，生出清凉润泽。血息里潜伏的痼疾被一丝丝抽离，化成口中腥甜。他取帕掩唇，睁眼瞥去——素帕上血迹已淡许多，由紫转殷，再不是早间那等乌紫发黑。
一个周天后，耳鼓嗡鸣，窗外日影西移，申初鼓梆远远传来。顾廷煜收功，额上薄汗未凝，便听廊下熟悉的轻巧脚步——邵素芯携娴姐儿来了。他顺势躺下，将帕子塞进枕底，神色已恢复平日苍白，只眸底比午前亮了一分。
“爹爹醒着吗？”娴姐儿小声问，被母亲牵着手，踮脚探头。
顾廷煜弯唇，朝她伸出手。小姑娘立即挣脱母亲，扑到榻边，把脸埋进他掌心，小猫似的蹭。邵素芯把食盒交给丫鬟，亲自挽起袖子布菜——晚膳清淡：碧粳粥仍占半桌，另添了蒸鲈鱼、鸡汁豆腐、胭脂鹅脯，并一盅新炖的川贝雪梨。
“厨下新得一条活鲈鱼，我让他们只放了姜丝，不腻胃。”她舀一勺粥，递过去，目光落在他唇色，微微怔住——那苍白里竟透出一点活气，像雪里点朱。顾廷煜接住她视线，只轻轻眨眼，示意“无妨”，便低头喝粥。
娴姐儿今日格外兴奋，拿木匙戳自己碗里的小汤圆，给爹爹数：“这一粒是月亮，这一粒是星星，吃完爹爹就能长力气！”顾廷煜被她逗笑，竟真陪她吃了两粒，甜糯芝麻馅在舌尖化开，腻意刚起，真气便自然流转，将滞腻化散。
邵素芯瞧他咽下，心里踏实，才夹了一块鱼腹肉，剔净细刺，放到他碟中。顾廷煜执箸，手腕稳得出奇，鱼块入口，慢条斯理，竟无一丝咳意。窗外暮色渐沉，丫鬟添了灯，铜盏里一芯火苗，映得一家三口影子投在壁上，团团小小，亲密无间。
饭毕，漱了茶，邵素芯把娴姐儿抱在膝上，拍她背消食，顺口与丈夫说些府里闲事：西厢老桂树今年多开了两成花，七姑奶奶顾廷灿嚷着要酿“广寒清”；三郎顾廷炜又挨了秦夫人训斥，因他偷爬假山摔了砚台……都是些琐碎，却温软得像温水，一点点把残冬泡开。
顾廷煜静静听，偶尔“嗯”一声，或伸手替女儿把歪掉的珠花扶正。灯影下，他面容仍清癯，却不再像一碰即碎的瓷，而像雪后青竹，寒意未退，生机暗涌。
戌初，梆子敲过二遍，娴姐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邵素芯抱她起身，回眸看丈夫，声轻却认真：“大郎，今晚我陪娴姐儿睡，你也好好歇。明日……我等你一起用早粥。”
顾廷煜点头，目送她母女出了门，才收回视线，指腹缓缓摩挲腕间脉博——跳动比往日有力三分。窗外，一钩新月上檐，凉辉透纱，他抬手，对着虚空中那卷无人能见的秘籍，轻轻一点，像与人立约：
“再给我些时日，让我守她们到雪化春回。”
夜风拂帐，真气悄然流转，比午后更沉、更稳。灯芯“啪”地爆了个花，仿佛替他应了一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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