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粳粥的热气才升起第三缕,顾廷煜便停了牙箸。
瓷匙轻碰定窑碗沿,“叮”一声,像更漏将尽的提醒。
他拿帕子按了按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背被灯映出淡青脉管,仿佛一截将融未融的冰。
邵素芯不敢劝,只把粥盏移去小火炉上,勺底刮过碗边,发出极轻的“嚓”一声,像雪夜掩门。
娴姐儿趴在榻沿,翘起的小腿来回晃,嫩藕似的。
她伸一根指头,小心翼翼戳父亲的手背——那手瘦得能看清掌骨起伏,像一柄收拢的竹扇。
“爹爹今天吃了七口,比昨天多一口!”
童声奶糯,却带着记账般的认真。
顾廷煜失笑,指腹沾了一点她唇角残留的米汤,轻轻点在她鼻尖,留下一粒珍珠似的印。
小姑娘高兴得直蹦,被母亲抱到脚榻上坐好,仍拍着手掌,声音脆亮:“明儿再吃一口,一口一口又一口,爹爹就能陪我去后花园捉蝴蝶。”
话音未落,帘外靴声骤起。
比先前来探病的顾廷烨沉得多,每一步都像铁甲碾过沙砾,带着边关霜雪与血腥的锈味。
屋中三人同时屏息——整座宁远侯府,能这般大步闯进西跨院又不提前通传的,只有老侯爷顾偃开。
槅扇被随从霍地推开,秋阳洪水般泻进来,将顾偃开的影子钉在屏风上,压得满室桂香都沉了三分。
男人两鬓霜浓,像撒了一层盐,胡茬铁青,直裰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旧旗似的。
他立在榻前三步远,目光先落在那只只剩浅浅一层粥光的定窑碗里,再移到长子脸上。
顾廷煜垂眸咳了一声,撑着要起身行礼,被顾偃开抬手止住。
“躺着吧。”
声音沙哑,像钝刀划木,又像多年未用的弓弦,涩得发颤。
老侯爷再近半步,看见儿子袖口暗褐的血迹,唇线绷得死紧。
他伸出手,粗糙的掌心悬在半空,指缝间还残留着铁缰磨出的厚茧,想替顾廷煜拢一拢鬓发。
却在指尖碰到那缕冰凉的发丝时,忽然蜷起指,像被火烫,又像被冰灼,终究收回了。
“你……”
他嗓子里滚出一个字,便像被砂石堵住,再也吐不出下文。
良久,只余一声叹息,沉重得仿佛把屋内空气都压薄,压得人胸口发闷。
娴姐儿被这声叹息吓得往母亲怀里缩,邵氏抱紧女儿,低低唤了句“父亲”,便不再多言。
顾偃开的目光在她母女身上停了一瞬,掠过儿媳眉宇间那抹倦极的温婉,掠过孙女与长子如出一辙的精致轮廓,像被针扎,倏地别开眼。
“好好……养着。”
他终究只挤出四个字,转身时铁甲佩刀般的背脊竟微微佝偻,像一张拉满的弓忽然断了弦。
帘子落下,阳光被截断,只剩一缕落在顾廷煜的薄被上,像一柄薄刃,冷而亮。
脚步声远去,院外亲兵呼喝:“侯爷,马已备好!”
紧接着是马蹄踏在青砖上的脆响,一声比一声远,像秋雁掠过屋脊,头也不回。
屋里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银炭的“噼啵”,像雪夜折枝。
顾廷煜侧过脸,望向那扇仍在晃动的帘,眼底平静无波,只指尖在褥下轻轻摩挲——真气顺着小周天悄悄运转,把方才那一瞬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冰层。
“爹爹,祖父不开心吗?”
娴姐儿小声问,手指攥紧父亲的中衣袖口,像攥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顾廷煜收回视线,把女儿的手包进自己掌心,那手比寻常男子凉三分,却稳得出奇。
他淡淡笑了笑,声音低而温柔,像春夜灯花爆开的一瞬:“祖父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人。”
窗外,日影又上移半寸,桂树沙沙作响,像替他应了一声叹息,又像替他掩住所有未说出口的波澜。
风过处,一片落花飘进窗棂,轻轻停在粥盏边缘,被余热一蒸,更显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