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躺在竹榻上,嘴里还嚼着桂花糕,甜味还没散干净,就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姑母花凝玉!你又在这儿躺着?
声音又高又亮,一听就是三房那位姑母。她最爱拿自家儿子说事,每次来都要把“别人家孩子”挂在嘴边。
我没睁眼,继续慢悠悠地嚼,顺手把油纸往袖子里一塞。
她已经走进院子,鞋底踩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来了。
姑母哟,这丫头还真睡上了?
她站在竹榻前,影子落在我脸上
姑母大中午的,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你们家也不管管?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含糊地说
花凝玉管啊,管得可严了。不准熬夜,不准饿着,不准累着——所以我现在躺平,是执行家规。
她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会接话。
姑母你……你还挺理直气壮。
她语气有点卡壳,但马上又提了调门
姑母我刚从二婶那儿过来,听说你爹最近让你管账?哎哟,可别耽误了正经事。
姑母你看我家小峰,上个月考进了书院前十,先生都说他将来能中举!人家一天到晚头悬梁锥刺股,哪像你,天天吃点心、晒太阳,跟个没事人似的。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角,看着她。
花凝玉那挺好啊
花凝玉他努力,他上进,他未来可期。我也挺好的,我不累,我不慌,我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
姑母你这叫什么话?年轻就得拼!不然等老了后悔?
花凝玉我不后悔
我晃了晃手里的桂花糕
花凝玉我现在就很满意。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想做的事就不做。你说的那个拼,听着好累,我不擅长
姑母你这是逃避!
她声音拔高
姑母你以为摆烂是个性?那是没出息!等将来嫁人都没人要!
我咬了一口糕点,咽下去才开口
花凝玉那我就不嫁。或者随便嫁一个也行,反正我又不指望靠男人翻身。
她被堵得说不出话,脸微微发红。
姑母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你娘要是还在,能容你这样?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油纸,轻轻折了个角。
花凝玉我娘不在了,所以现在轮到我自己做主。
我抬眼看着她
花凝玉您觉得读书好,科举强,光宗耀祖特别牛,这没错。但那是您的标准,不是我的。
花凝玉我不想争那个第一,也不想当什么模范闺秀。我就想舒舒服服过日子,不行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花凝玉再说
花凝玉您家公子那么优秀,怎么没见他来咱们府上做客?是不是太忙了?还是……其实也没那么神?
姑母你
她气得手指都抖了
姑母你这是嫉妒吧?知道自己比不上,就嘴硬?
花凝玉我不嫉妒谁。他考第十,我吃第十块桂花糕,大家各有各的快乐。
花凝玉您非要说他赢了,那也行——赢了辛苦,赢了压力,赢了半夜三点还在背书的眼圈发黑。这种胜利,我让给您儿子,全让。
她站在那儿,半天没动。
风从院外吹进来,卷起一片槐花,落在她裙摆上。她没去拍。
姑母你现在是真疯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了些
姑母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花家姑娘曾经多懂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现在倒好,成天装傻充愣,说什么摆烂也快乐,传出去让人笑话!
我伸手接住另一片飘下来的花瓣,夹在指尖。
花凝玉以前那样活着太累了
花凝玉每一步都怕错,每一句话都怕得罪人。现在我知道了,被人说几句闲话,天不会塌,饭还能照吃,觉也能照睡。比起被人夸优秀,我更想听自己心里那句值得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
姑母行,你是不在乎了。可你爹呢?你祖母呢?他们辛辛苦苦撑这个家,你就这样回报?
我站起身,走到井边舀了杯水漱口,然后才转身面对她。
花凝玉您知道西库上个月少了多少银子吗?
她一怔
姑母……什么?
花凝玉不知道吧
我擦了擦嘴角
花凝玉但我查出来了。还有东角门半夜有人进出的事,巡夜的报上去三次,没人理。是我让父亲换了一批人。
花凝玉前两天抓了个贼,偷的是军务密件——这些事,我没嚷嚷,也没邀功。但该做的,我一直都在做。
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花凝玉我可以懒,可以慢,可以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
我走回竹榻坐下,翘起一条腿
花凝玉但只要我想动,就没谁能把我当真废物看。您要是觉得我软弱可欺,那您可以试试——不过建议您先打听打听,前几天被抓走的那个细作,是怎么栽在我手上的。
她脸色变了变。
姑母你……你说什么细作?
花凝玉哦,忘了您不知道。
我歪头一笑
花凝玉保密呢。反正您只关心谁考了第几名,谁订了哪家亲事,对吧?那些脏活累活,自然有人替你们扛。比如我。
她站在原地,神情复杂。
半晌,她哼了一声
姑母随你吧。反正你也大了,劝不动了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得多。
我重新躺下,仰头望着天,云慢慢飘,阳光正好。
袖口忽然热了一下。
我没动,只是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一点刺眼的光。
远处传来马车轱辘压过石板的声音,应该是她家的车走了。
丫鬟小桃从院门口探头
小桃姑娘,她走啦。
花凝玉嗯
花凝玉给她备的点心带走了吗?
小桃带了,但她路上扔了
花凝玉正常
我闭上眼
花凝玉她要是真收下,我才该担心。
小桃忍不住笑
小桃她说您怕是脑子坏掉了,以后不来往了。
花凝玉挺好
花凝玉省得下次还得陪她演戏
小桃走后,我睁开眼。
天上一朵云像块发霉的米糕,慢慢变形。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两个字:旧账。
我把它展开又折好,塞进腰带夹层。
风又吹过来,带着厨房方向的饭菜香。
我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再眯一会儿,袖口突然连续发烫。
一下,两下,三下,像是某种提示正在加载。
我抬起手腕,轻轻吹了口气。
槐花瓣从裙上滑落,掉在青砖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