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敲了三下。
我手还搭在门栓上，外头那个声音又响了一次，说是父亲让我去书房。
我应了一声，顺手把袖子里的香盒往深里塞了塞。刚才爬渠沾的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发尾也乱着，正好不用装，本来就是这副样子。
走到书房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点着灯，我没听见里面有人走动，也没听见翻纸声，就直接推门进去。
花临海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本账册，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也没动，就站在那儿等。
他放下账册，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父亲坐
我坐下，手搁在膝盖上，背没挺直，也没歪，就是普通坐着。他要是想看我不修边幅的样子，那今天算是看对了。
父亲听说你下午在园子里睡着了？
花凝玉嗯
花凝玉太阳晒得人发懒
他盯着我看了两秒，忽然把另一本账册推过来。
父亲这是上个月采买司报上来的一批药材单子，库房说没收到货，账房说钱已经付了，管事之间吵了三天，谁也不认错。你拿去看看，三天内给我个说法。
我低头看了眼账册封面，没动。
这事儿听着简单，其实麻烦得很。采买、账房、库房三方各执一词，背后都有靠山，谁都不愿意担责。往年这种事最后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先拖着，拖到没人再提。
现在他让我处理，明显不是真要解决问题，是想看看我会不会跳进坑里。
我伸手把账册拿过来，翻开两页，扫了一眼数字和签名，又合上了。
花凝玉哦
花凝玉那就随便弄弄吧
父亲你说什么？
花凝玉我说，知道了。
我打了个哈欠，故意让声音含糊一点
花凝玉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头安排一下就行。
他脸色沉了点
父亲你当这是儿戏？
花凝玉我不是当儿戏
花凝玉但您也知道，我平时不碰这些，突然让我理账，我能怎么着？顶多让他们各自写份说明，我把字抄一遍交上来，总不能替他们背锅吧。
他盯着我，眼神有点冷。
我没躲，也没笑，就那么看着他，像是真的觉得这事不重要。
过了几秒，他挥了下手
父亲去吧。
我站起来，抱着账册往外走，脚步慢悠悠的。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他正低头重新翻那份原始单据，眉头没松。
回到自己屋，我把账册往桌上一扔，先从香盒里摸出那张“查旧账”的纸条看了看。还在。三个字都清楚，没破也没湿。
我把它折好，塞回夹层，然后才打开账册。
系统没提示危险，说明这事和北境那些人没关系，纯粹是家里人之间的扯皮。既然不是阴谋，那就更好办了。
我想了五分钟，决定这么干：让采买司把采购清单单独列出来，只写品名和数量；
让账房把付款记录摘出来，只标日期和金额；
让库房写一份缺失物资清单，按批次上报。
三份文件分开交，不准见面，不准私下沟通，谁违规就停三个月月例。
最后我只做一件事——把三份文件并排摆在桌上，写一张条子：照此办理。
谁也没法说我偏袒哪一方，因为我自己啥也没改。流程合规，责任分明，出了事有据可查。
安排完已经是晚饭时间。我让丫鬟送了碗面进来，吃完就躺下睡觉。对外说是头疼，懒得动。
第二天中午，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下人议论。
万能路人甲听说采买司的老周昨天连夜整理单子，生怕写错一个字。
万能路人乙账房那边也忙坏了，李管事亲自核了三遍。
万能路人甲库房更离谱，王婆子一大早就跑去药堂挨个对药材名字，连陈皮和青皮都分了两栏。
我躺在竹椅上啃苹果，听一句笑一声。
这些人平时互相踢皮球，现在突然没人敢拖，是因为知道只要出错，就会被当成唯一的责任人甩出去。而我又摆明了不想管，谁还想闹，就得自己站出来扛。
第三天早上，祖母派人来查库房备用药材。
这是个巧合，也是个转机。
那位嬷嬷一看这批药材虽然没登记，但实物确实在库里，以为是最近补进来的，当场就盖了入库章。
消息传开，三方全傻了。
账房说货既然到了，那钱就算清了；
库房说东西确实收了，只是忘了记账；
采买司说他们早交了凭证，问题不在他们。
于是整件事莫名其妙就结案了。
没人吵架，没人告状，连投诉都没一个。
中午的时候，我正趴在窗边喝绿豆汤，听见外头脚步声急。
是父亲身边的随从，手里拿着我那天写的那张照此办理的条子。
万能路人甲小姐真就只写了这一句？
花凝玉不然呢？
我把汤碗放下
花凝玉我又不懂这些，还能写篇策论不成？
他没说话，转身走了。
傍晚，我听说父亲亲自去库房查了流程记录，回来后在书房坐了一个时辰。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第二天清晨，他在晨会上当着所有管事的面说了一句
父亲有些事，不必亲力亲为，也能落地。
底下人都猜是谁立了功。
只有我知道，他是看了我那套互不相见的流程设计，才发现这事看似没人管，其实每一步都被卡死了退路。
他没夸我，也没召见我。
但我路过主院时，看见他站在廊下喝茶，目光扫过我这边，停了两秒。
我没停下，也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回到屋里，我把账册塞进抽屉最底下，上面压了本画谱。
香盒拿出来，打开，纸条还在，我轻轻吹了口气，把盒盖合上。
外面传来鸟叫，应该是早起的雀子在啄檐角。
我靠着椅子闭上眼，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一下，两下，三下，还是那个节奏。
门外有人轻敲了两下。
万能路人甲小姐，老爷让您去趟书房
我睁开眼，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灯，花临海坐在书案后。
他这次没看账册，而是看着我。
父亲你昨天……去哪儿了？
花凝玉后院走了走，顺便看了看新栽的海棠。
他点头，顿了顿，又问
父亲你觉得，一个家，最怕的是什么？
我愣了下，这不是考校诗词，也不是问规矩，是真正在试探我对这个家的理解。
我想了想说
花凝玉最怕的不是没钱，也不是没规矩，是明明有问题，却没人愿意说实话。
他眼神动了一下。
父亲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话？
花凝玉我说了啊
我笑了笑
花凝玉我只是不说多余的话。
他盯着我，很久没出声。
窗外风吹着帘子晃了一下，阳光斜进来，照在我手背上。
他终于开口
父亲下次这样的事，你直接定。
我装作没听清
花凝玉啊
他没重复，只摆了摆手
父亲回去吧
我起身走出去，心跳比进门时快了一点，跨出门槛那一刻，听见他低声说了句：
父亲这孩子……倒是看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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