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盯着祖母手里的那幅画，想看清楚背面划痕到底排成什么样子，忽然腰下一沉，一股凉意顺着裙摆往上爬。
低头一看，靛蓝色的颜料正从我的裙角往下滴，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小滩湿印。
抬头就看见花语柔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个空了半边的彩漆托盘，脸上一副哎呀不小心的表情。她往后退了小半步，声音拔高
花语柔姐姐恕罪，我没拿稳
我没动。
这戏演得也太假了。她刚才走路的姿势像是踩着鼓点一步步靠近，手腕还特意往外拐了一下才泼出来的，哪是失手。
但我也没发作。
席上已经有人开始往这边看了。几位年长的夫人刀人眼神，有个穿绛紫褙子的老太太低声说
万能路人甲这成何体统
大娘子坐在右席主位，眉心轻轻跳了一下，但没开口。
我知道她在等。
等我尖叫，等我慌乱，等我当众扯着嗓子跟她对质——然后被扣上一个失仪，暴躁，不敬长辈的帽子。
可惜我不想按她们的本子演。
我慢悠悠把手伸进袖袋，掏出那块素白方巾。本来是拿来擦炭笔灰的，现在刚好用上。展开后绕到腰后，一圈，打结，再把染了色的裙摆往上一折，掖进布条里。顺手拉出几道褶子，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死板。
站起来转了个圈。
蓝白相间，还挺清爽。
我笑着看向满堂宾客
花凝玉这颜色鲜亮，衬得我像三月柳枝，多谢妹妹赠彩
没人接话。
花语柔脸上的笑僵住了。她大概以为我会当场发飙，或者哭着跑出去换裙子。结果我不仅没走，还把脏东西变成了装饰。
我走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
花凝玉下次送礼，不如直接送块布，我还省得自己裁。
她手指一抖，茶杯差点没端住。
我没再看她，径直走向祖母。
祖母正盯着我看，眼神有点亮。我把手拢在腰间，屈膝行礼
花凝玉孙女今日学画未果，倒把颜料穿身上了。好在废物利用，改成围裳，也算不辜负妹妹心意。
祖母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我腰间的白布。
那布是我随手拿的，边上还有点毛边，针脚也不齐。但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祖母你这孩子，倒是会变通。
她抬眼扫了全场
祖母你们瞧，这蓝白相间，倒像是江南水乡的布艺，别有一格。
这话一出，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全都闭嘴了。
有个年轻小姐小声跟旁边人说
万能路人甲这么一看还真挺别致。
另一个点头
万能路人乙我也想试试，回头让绣娘给我做一条。
花语柔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想挤出点笑，结果嘴角抽了一下，干脆低下头假装喝茶。
我回到座位时，听见身边丫鬟憋着笑说
小桃大小姐，您这招真绝
我喝了口茶
花凝玉不是绝，是懒得吵。
反正我又没做错事，何必为了她的算计浪费力气。
坐定后，我继续研究祖母手里的画。她又把画拿出来了，对着光翻来覆去地看。风吹窗帘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指尖在画纸背面轻轻摩挲，像是发现了什么。
看来那几道划痕，她也察觉了。
我心里一动，但没表现出来。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宴会还在继续，有人开始唱曲助兴。是个小丫头唱《采莲谣》，嗓音清甜。祖母靠在软垫上听着，神情放松了不少。
我夹了块枣泥酥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留意四周。
花语柔一直没再抬头。她坐在右席末尾，离大娘子有点远，像是被冷落了。她手里那杯茶早就凉了，也没人给她换。
活该。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动手了。上次想用假老鼠吓我摔下台阶，结果我蹲下来逗老鼠玩；前次在书房栽赃我偷账册，反被我发现她私藏库房钥匙。每一次都精心准备，每一次都被我轻轻松松化解。
她就不明白吗？越是用力，越显得心虚。
我正想着，眼角余光瞥见西边廊柱后面闪过一道影子。
是那个戴木牌的小丫头。
她又出现了，还是躲在柱子后偷偷往这边看。这次我没急着叫她，也没碰袖子里的账册残页。系统刚才响了一下，提示双重身份信号重叠，让我别轻举妄动。
我装作没看见，继续吃点心。
可心里已经记下了。
那块木牌的形状，半朵梅花。和账册某一页角落盖的暗印，几乎一样。
我不动声色地把最后一口酥饼吃完，擦了擦手。
花语柔这时候终于起身了。她走到祖母面前，声音很轻
花语柔祖母，天色不早了，要不要先回内室歇会儿？
祖母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
祖母还不累
花语柔僵了一下，勉强笑了笑
花语柔是
她转身要走，祖母突然开口
祖母语柔
她立刻停下脚步，回头。
祖母你姐姐今天这身打扮，你觉得如何？
全场安静，花语柔嘴角抽了抽
花语柔……很好看
祖母嗯
祖母点点头
祖母比那些金啊玉的，更有趣些
花语柔脸色彻底白了，她低着头走回来，坐回原位，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只被雨淋透的雀鸟。
我看着她，心里一点快意都没有。
不是因为我不恨，而是因为她太弱了。每一次出手都带着怨气，每一招都恨不得把我踩进泥里。可她从来没想过，真正让人讨厌的不是我懒，不是我疯，而是她藏不住的嫉妒。
这种人，根本不用我动手，迟早自己把自己绊倒。
曲子唱完了，有人开始提议投壶游戏。祖母摆摆手
祖母不必了，我听着就好
宴席渐渐进入尾声，宾客们陆续告辞。我坐着没动，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站起来。
裙摆上的颜料已经干了，硬邦邦的一块。但我没去管它。
刚走出厅门，那个戴木牌的小丫头突然从拐角冒出来，手里捧着个布包。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把布包塞进我手里，压低声音说
小丫头还你
我打开一看，是那块沾了颜料的白布。
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我抬头想问，她已经转身跑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我捏着那块布，指尖碰到一处缝线。不对劲。
这块布比我原来用的厚，而且……里面好像缝了东西。
我正要拆开看看，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周管事。
他从西角门方向走来，手里拎着个灯笼，走路很慢，像是在找什么。
我立刻把布包塞进袖子，转身朝花园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
他停在刚才小丫头站过的地方，低头看了看地面，又抬头望向我这边。
我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把手插进袖中，悄悄摸了摸那块布包里的异物。
一块薄木片，边缘刻着半个图案，和木牌上的梅花，能拼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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