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院回廊拐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好晒到台阶上。
刚才那阵脚步声已经没了，墙根下的风也停了。我把手里的书换了个方向夹着，袖口有点磨手，是之前蹭到墙灰留下的痕迹。这书快散架了，纸页边都卷了，但我懒得换一本。
前面紫藤架下有影子晃了动。
我没加快也没停下，照常往前走。等走近了才看清是花语柔站在那儿，手里抱着一把琴，身边围着两个丫鬟。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的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特意打扮过的。
她看见我，嘴角往上一扬
花语柔姐姐这是去哪儿？
花凝玉回屋。
花语柔这么急？
她侧身挡住路
花语柔我刚练完一曲《春江花月夜》，正想找人点评呢。你说，咱们姐妹好久没切磋才艺了，不如就现在？
我看了她一眼。
她眼神亮，不是因为高兴，是因为等着我看笑话。以前她找我比诗、比绣活、比茶艺，我都躲开了。这次她挑在花园中间，还叫了人围观，明显是想把我逼住。
我没说话，转身就走。
她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拽住了我的手腕。
力气不小，指甲差点刮到皮肤。我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又抬眼看着她
花凝玉你干吗？
花语柔比个才艺而已，姐姐怕输给我？
我抽了下手，没抽动。
她抓得挺紧，脸上还带着笑，像是笃定我会恼羞成怒，当场发作。她喜欢这种场面——一个嫡姐被庶妹当众挑战，进退两难，最后失态出丑。
可我不想配合。
我想了想，松了肩膀，语气变得特别随意
花凝玉哦，你要比啊？
花语柔嗯
花语柔你说，比什么好？
花凝玉你赢啦
她愣了一下
花语柔什么？
花凝玉你赢了
我重复一遍，声音平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花凝玉我不比，我认输，你厉害，行了吧？
她松了手。
不只是她，连旁边那两个丫鬟都傻了。其中一个张着嘴，手里的帕子掉了一半都没察觉。
花语柔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僵住了。她大概排练过一百种我的反应——冷脸拒绝、生气甩袖、勉强应战然后出错——但她绝对没想过我会直接投降。
而且说得这么干脆。
她嘴唇动了动
花语柔你……你就这样？
花凝玉不然呢？
我耸了耸肩
花凝玉我又不想争什么才女称号，也不想让祖母夸我一句。你爱弹琴就弹，爱写字就写，我反正不参与。你要非说我输了，那就输了吧，随你高兴。
说完我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听见她在后面喊
花语柔花凝玉！
我没回头。
花语柔你这是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还是没停。
她声音高了些
花语柔你以为装懒就能躲一辈子？总有一天，你会被逼到不得不站出来的！
我停下脚步，但没转身。
风吹过来，把我的裙角吹起来一点，书页哗啦响了一声。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江湖游记》，顺手翻了一页，正好看到一段讲某个山贼头子如何靠装疯卖傻逃过追捕的故事。
我合上书，轻声说
花凝玉那我就装到死呗
我沿着青石小道慢慢往回走，路过一处拐角时，顺手摘了片叶子，塞进书里当书签。这片叶子比上次那片大，边缘有点锯齿状，夹进去后书更鼓了。
走到垂花门前，我听见远处传来琴声。
还是《春江花月夜》，但节奏乱了，有几处音明显弹错了。应该是花语柔又坐回去练了，但心不在焉。
我笑了笑，没多管。
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她每次受挫，第一反应不是反省自己，而是觉得别人故意打压她。明明是她非要拉我比试，结果我一句话把她堵住，她反倒觉得我是轻视她。
其实我不是轻视她。我只是真的不想卷。
从前世到今生，我试过争，试过表现，试过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嫡女身份。结果呢？功劳被抢，黑锅全背，最后落得个病死床榻的下场。
所以这一世，我决定换个活法。
你不来找我，我当你是空气；你非要凑上来，我就让你无处发力。你想听我求饶，我不开口；你想看我狼狈，我偏要舒坦。你使尽力气打一拳，打在棉花上，最难受的是谁？
当然是你。
我穿过垂花门，阳光斜照在脸上，有点暖。东院回廊就在前面，再走几步就能回屋躺下，看看书，打个盹，下午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跑。
脚步急，鞋底拍在地上啪啪响。我皱了下眉，没回头，只放慢了点速度。
那人越跑越近，最后直接冲到我面前拦住去路。
是花语柔。
她胸口起伏，额头上出了层细汗，显然是追了一段路。手里还抱着那把琴，发髻歪了，一根簪子快要掉下来。
她盯着我，喘着气
花语柔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花凝玉什么故意的？
花语柔你知道我会生气，所以才那么说，对不对？你根本不是怕输，你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
我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现在只想回屋睡觉。晒了半天太阳，脑袋有点晕，腿也酸。她这一通折腾，比我走三里路还累。
我看着她说
花凝玉我没有，你说要比，我不想比，就说你赢了。这很合理吧？难道非得我说我不如你，我丢人，我愧对花家列祖列宗，你才满意？
她咬着嘴唇
花语柔你明明可以好好说
花凝玉这还不够好？
我反问
花凝玉我没骂你，没推你，没告诉祖母你纠缠我。我说你赢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送你一朵花庆祝？
她脸色变了变。
我知道她难受在哪。她想要的是对抗，是冲突，是让我失控反驳，然后她就可以哭诉“姐姐欺负我”“嫡姐容不下庶妹”。只要我动情绪，她就有戏演。
可我不演。
她一个人唱独角戏，台下观众都散了，自然唱不下去。
我看她一眼
花凝玉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再站会儿，我真要中暑了。
我抬脚要走。
她突然又伸手，这次抓住了我的袖子。
花语柔花凝玉
她声音低了点
花语柔你能不能……认真一次？
我没动。
花语柔哪怕一次也好。别总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你明明聪明，会的东西也不少，为什么非要装成废物？你到底在图什么？
我看着她。
她眼神是认真的，没有嘲讽，也没有挑衅。这一刻，她不是那个争强好胜的庶妹，就是一个困惑的人，想知道对面这个人，为什么活得这么不像个人。
我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拉开她的手。
花凝玉我不是装
花凝玉我是真觉得，这些事都不重要
她没说话。
花凝玉你想争的那些东西，名声、才艺、长辈的喜爱，我以前也想要。
花凝玉后来我发现，拿到手也没什么意思。别人看你一眼，夸你一句，转头就忘了。
花凝玉只有你自己知道，为了那一眼一句，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头发，伤了多少心。
我顿了顿
花凝玉我不图什么。我就图个轻松活着。
说完我转身走了。这次她没再追。
我一路走到回廊尽头，推开房门，屋里凉快，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我把书放在桌上，正要去倒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我没理会。
坐下来喝了口水，刚准备脱鞋上床，外头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比刚才还快。
门被猛地推开。
我抬头。
花语柔站在我门口，脸色发白，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空着——琴不见了。
花语柔出事了
花语柔柳书瑶来了，她说……你娘留下的那个盒子，被人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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