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并非苏芷兮想象中的杂乱无章。
它设在一个巨大的、半嵌入山体的石窟内,虽简陋,却干燥避风,分区明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气,偶尔夹杂着伤员压抑的呻吟。来往的医官和帮忙的妇人步履匆匆,面容疲惫,但秩序井然。
引路的副将将她交给一位面色严肃、挽着袖子的老医官:“林医官,这是尊主吩咐带来帮忙的药师,苏芷兮姑娘。”
林医官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年轻的脸庞和那巨大的药箱上停留片刻,带着明显的怀疑:“药师?这细皮嫩肉的,别是来添乱的吧?北境的伤可不是闺阁里调理气血的花架子。”
苏芷兮并未因这质疑而气恼,只是微微屈膝:“晚辈不敢称大家,只望能略尽绵力,还请林医官吩咐。”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真诚。林医官皱了皱眉,没再多说,随手一指角落里一个正因腿伤发烧而不断呓语的年轻士兵:“去,把他伤口清理了,腐肉刮净,重新上药包扎。动作快些,后面还有一堆人等着。”
那伤口狰狞,深可见骨,且已有恶化迹象。这是个考验,也是个下马威。
苏芷兮一言不发,放下药箱,净手,取出自己的工具和药瓶。她忽略周遭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伤患。
她的动作依旧轻柔,却异常稳准利落。清理腐肉时,昏迷中的士兵因疼痛而抽搐,她低声安抚,手下不停。敷药时,她用的是自己调配的、带着清冽香气的药膏,而非营中通用的药粉。包扎的手法也独特而牢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竟让周遭嘈杂都仿佛安静了几分。
原本不抱希望的老医官,眼神从怀疑逐渐转为惊讶,最后上前一步,仔细查看了包扎好的伤口,又探了探士兵的额头:“你用的什么药?”
“自配的‘雪肌生骨膏’,退热生肌的效果会快些。”苏芷兮轻声回答,递过一个小瓷瓶,“若您不弃,可查验一二。”
林医官接过,嗅了嗅,又蘸取一点仔细查看,眼中精光一闪,最终将药瓶递还,语气缓和了不少:“……还行。那边有几个冻伤严重的,你去处理。药材若缺,去找阿禾领。”
“是。”苏芷兮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的几日,苏芷兮便在这伤兵营安顿下来。她话不多,只是埋头做事。除了精湛的医术,她还有一种奇异的亲和力,能让焦躁的伤员平静下来。她记得每个人的伤情变化,甚至会轻声细语地宽慰他们。
她不仅处理新伤,还留意到许多老兵留下的沉疴旧疾。她悄悄调整了药方,或是辅以轻柔的推拿,竟让一些人的陈年痛楚缓解了不少。
渐渐地,“那个新来的苏姑娘医术很好,人也好”的话,在伤兵和医官间悄悄传开。找她换药、看诊的人越来越多。林医官看她时,眼底也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
这日午后,苏芷兮正蹲在炉边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一罐新煎的药,一个活泼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差点带翻她的药罐。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那女子连忙稳住身形,声音清脆如雀鸟,“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新来的神医姑娘?”
苏芷兮抬头,见是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眼睛又大又亮的少女,梳着双髻,周身洋溢着与北境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活力。
“不敢当神医,只是略懂皮毛。我叫苏芷兮。”她微笑着站起身。
“我知道!我叫洛锦桑!”少女笑嘻嘻地凑近,毫不避生地拉住她的手,“空明跟我说了,你是尊主亲自点头留下的人!厉害呀!”
空明?那位长意尊主身边的谋士?苏芷兮心下微动。
洛锦桑是个自来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伤兵营又冷又闷,亏你待得住。不过你来了真好,林老头脾气都好了不少!哎,你这煎的是什么药?味道好奇特……”
苏芷兮耐心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洛锦桑的出现,像一道阳光劈开了石窟内的沉闷,也让她对北境核心人物多了些了解。从洛锦桑的话语间,她隐约拼凑出长意麾下似乎有着一群因各种原因聚集而来、却对他忠心耿耿的人。
就在洛锦桑拉着她,非要她去看看自己新得的“宝贝”草药时,石窟入口处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下。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威压悄然弥漫开来,原本有些嘈杂的伤兵营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能动的伤员都挣扎着想坐直或行礼。
苏芷兮若有所感,回头望去。
长意尊主不知何时站在了入口处,玄色大氅拂过地面,却未染尘埃。他依旧是那副冰冷淡漠的模样,深蓝的眼眸缓缓扫过营内,似乎在例行巡查。
林医官连忙上前汇报情况。
长意听得并不专注,目光偶尔掠过正在忙碌的医官和伤员,最后,不着痕迹地落在了正被洛锦桑拽着手腕的苏芷兮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沾着药渍的衣襟袖口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因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洛锦桑也发现了他,立刻放开苏芷兮,规规矩矩地站好,声音都低了八度:“尊主……”
长意并未回应她,也没有对苏芷兮说什么。听完林医官的简短汇报,他只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去,仿佛只是路过。
那冰冷的视线移开,营内所有人,包括咋咋呼呼的洛锦桑,都暗暗松了口气。
苏芷兮却微微怔忪。刚才那一瞬,她似乎感觉到,他那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时,与看其他人有些许不同……少了些审视,多了点……难以言喻的探究?还是她的错觉?
“哎呀呀,尊主真是越来越有气势了,”洛锦桑拍着胸口,又恢复了活泼,“每次见到他我都大气不敢喘!芷兮你别怕,尊主人其实很好的,就是看起来吓人了点……”
苏芷兮笑了笑,没有接话。很好吗?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被无尽寒冰封锁起来的灵魂,强大,却孤独。
傍晚,苏芷兮整理完最后的药材,准备回临时分配给她的小隔间休息。经过伤兵营门口时,却见下午那个被长意视线“特别关注”过的老兵,正捧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汤,一脸受宠若惊。
分发汤食的伙头兵笑道:“老张头,你走运了!尊主特意吩咐了,以后每晚给你这样有旧伤的老家伙们加一碗热汤肉,说是能驱寒活血!”
老张头的手都有些抖,喃喃道:“尊主……尊主他竟记得俺这老骨头……”
苏芷兮的脚步顿住了。
她想起下午长意巡查时,那看似随意扫过的目光,以及在她和几个明显有旧伤的老兵身上那几乎无法察觉的短暂停留。
所以,那并非无意。他看见了,并且记住了。
一种微妙的情绪在她心底漾开。原来,那冰层之下,并非毫无温度。
她抱着药箱,走出石窟。北境的夜空格外高远,繁星如碎钻般洒满天幕,清冷月光映照着无垠雪原。
寒风吹来,她却不觉得那么冷了。
她望着尊主府邸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如同这片冰雪国度的心脏。
那位尊主,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复杂,也更……有人情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残留着草药的气息和忙碌后的疲惫。
也许,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找一个安身之所。
或许,她真的能用自己的方式,稍稍融化一点那万载寒冰,哪怕只是一道细微的裂痕。
这个念头悄然生出,带着一丝暖意,在她心底扎下了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