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年,春……
宣政殿的玉阶下,百官跪了一片,奏折像堆叠的雪,在御案前铺展开来。“请陛下罢免吕相”的呼声此起彼伏,带着压抑多年的迎合与躁动,撞在殿内的梁柱上,嗡嗡作响。嬴祖阳坐在龙椅上,墨瞳扫过下方俯首的群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当年吕香江送他的,与吕香江自己腰间那块刻着“康”字的玉佩,本是一对。
他亲政已满一年。这一年里,他借着处置边境叛乱的由头,将吕香江提拔的将领逐步替换;又以“整顿吏治”为名,削去了吕香江心腹的实权。如今朝堂之上,早已没了当年“唯吕相马首是瞻”的景象,剩下的,多是见风使舵、愿为新帝效命的人。
御案的另一端,吕香江站着,是殿内唯一未跪的人。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朝服,白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金瞳平静地掠过那些声嘶力竭的官员,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从嬴祖阳暗中培植势力开始,从边境战火渐息、内忧稍缓开始,从这位年轻帝王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忌惮与疏离开始。
“丞相,”嬴祖阳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喧嚣,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百官皆言,你权势过盛,把持朝政,致朝堂风气日下。你可有话要说?”
吕香江微微躬身,动作从容,语气平淡:“臣无话可说。”
这四个字,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百官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这位曾权倾朝野的丞相,会如此轻易地认下“罪名”。嬴祖阳也愣了一下,他预想过吕香江会辩解,会拿出当年护驾的功劳,会提及辅佐两代帝王的苦劳,却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如此淡然。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东宫书房,吕香江为他讲解《尚书》时说的话:“帝王之道,在于‘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时的吕香江,金瞳里满是温和的期许,而如今,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沉寂,像燃尽的灰烬。
“既无话可说,”嬴祖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莫名的烦躁,沉声道,“即日起,免去吕香江丞相之职,贬为庶人,其亲属一律逐出京城,不得参与朝政。”
旨意下达,百官山呼“陛下圣明”,声音里满是谄媚。吕香江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对着龙椅的方向,深深一揖,而后转身,一步步走出宣政殿。阳光透过殿门的缝隙,落在他的白发上,泛着刺眼的光,却照不进他那双沉寂的金瞳。他走得很慢,却异常平稳,仿佛不是被贬谪的罪臣,而是完成了使命的归人。
走出皇宫时,苏先生已候在宫门外,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见他出来,苏先生眼眶泛红,却强忍着没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吕香江回头,对着他淡然一笑:“不过是离开这牢笼,有什么好难过的?”
苏先生哽咽道:“丞相,您为大嬴付出这么多,到头来却……”
“付出本就不求回报。”吕香江打断他,目光望向远方的市井,“我当年赌赢了,将嬴康推上皇位,也让自己坐上了丞相之位,享尽了权势,早已够了。”
可他不知道,这场“够了”,并未换来安稳。贬谪的旨意下达不过三日,各国驻京的外交人员便开始暗中活动。东境的岛国使者借着拜访贬谪官员的名义,找到吕香江的临时居所,许以相位,承诺助他在岛国站稳脚跟;西南的部落联盟更是派人送来重礼,直言“若先生愿往,可与首领共掌大权”。
这些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到了嬴祖阳耳中。彼时,他正坐在宣政殿内,翻阅着吕香江留下的《大嬴杂记》。书稿尚未完成,最后一页只写了半句:“君臣相知,难在……”后面的字迹被墨迹晕开,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陛下,”内侍捧着密报,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各国使者频繁接触吕香江,似有拉拢之意。朝中大臣建议,应……应尽早处置,以防后患。”
嬴祖阳猛地合上书稿,墨瞳里瞬间布满戾气。他想起吕香江的能力——当年仅凭一己之力,便能砸钱砸关系,将质子嬴康推上太子之位;后来辅政期间,更是以一己之力稳住边境八国军情,压制朝堂各方势力。这样的人,若是真的投靠敌国,对大嬴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他不能冒这个险。哪怕吕香江曾救过他的命,哪怕吕香江辅佐他多年,哪怕他心里对这位“先生”,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传朕旨意,”嬴祖阳的声音冷得像冰,“赐吕香江毒酒一罐,书信一封。”
他亲自提笔,写下那封早已在心中酝酿许久的信。笔尖划过纸页,每一个字都带着怨怼与猜忌,仿佛要将这些年被吕香江“掌控”的委屈,尽数倾泻而出。他写道:“汝何德何能,敢居朝廷丞相之位?所谓为国效力,不过图朝中权势耳。不过恃昔日资财贿进,得些许恩宠,便飘飘然欲独揽朝政!尔实无才无德,不堪居此相位,即行贬谪,已属宽纵!”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信纸揉皱,又重新展开,盯着那些冰冷的字眼,忽然觉得一阵心慌。可他终究还是将信交给了内侍,看着对方捧着毒酒和书信,一步步走出宣政殿。
吕香江收到毒酒和书信时,正与苏先生在院中下棋。棋盘上,黑子已将白子逼入绝境,却唯独留下了一条看似无用的退路。苏先生看着棋局,不解道:“丞相,您这步棋,若是让了,便满盘皆输了。”
“输了,未必是坏事。”吕香江笑着,拿起一枚白子,刚要落下,院外传来内侍的脚步声。看到那罐贴着明黄封条的酒,和那封盖着帝王印玺的信,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苏先生猛地站起身,挡在吕香江身前,对着内侍怒喝:“陛下怎能如此!丞相为大嬴鞠躬尽瘁,从未有过二心!”
“退下吧。”吕香江轻轻拉开苏先生,接过毒酒和书信。他没有立刻拆信,只是摩挲着冰冷的酒罐,金瞳里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恢复了淡然。他抬头看向苏先生,忽然笑道:“你跟随我多年,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苏先生愣住了。
“我的祖上,本是前朝的开国丞相,四朝元老,后来被先帝封了诸侯国,世代承袭爵位。”吕香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惜后来外姓夺权,覆灭了诸侯国,族人四散,到了我这一代,便只能以经商为生。我当年帮嬴康,或许有野心,或许想重振家族荣光,但更多的,是想守住这天下——毕竟,这江山的底色,也曾有我吕氏的一份力。”
苏先生怔怔地看着他,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他从未想过,这位看似温和隐忍的丞相,背后竟藏着这样的过往。
吕香江拆开书信,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字眼,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是轻轻将信纸折好,放进袖中。他拿起那罐毒酒,对着苏先生举了举,像是在举一杯普通的茶水:“这酒,我得喝。我若不喝,嬴祖阳睡不着,这朝堂也不得安宁。”
“丞相!”苏先生想上前阻拦,却被吕香江眼神制止。
“记住,莫要为我报仇,也莫要向任何人提及我的身世。”吕香江的声音依旧平静,“好好活下去,看着这大嬴江山,看着嬴祖阳,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说完,他仰头,将毒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致命的寒意,很快便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缓缓倒下,白发散落在地上,金瞳渐渐失去了光泽,脸上却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苏先生死死咬住嘴唇,忍住没哭出声,只是跪坐在地上,看着吕香江的遗体,泪水无声地砸在棋盘上,晕开了那些黑白棋子。
吕香江的死讯传到宣政殿时,嬴祖阳正在批阅奏折。听到内侍的通报,他手中的笔猛地掉在地上,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大片,像极了当年东宫书房里,他与吕香江争论时,泼在锦袍上的墨渍。
“他……喝了?”嬴祖阳的声音带着颤抖,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是,陛下。吕先生饮下毒酒后,安详离世,临终前……没有说任何话。”内侍低声回道。
嬴祖阳沉默了,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外的方向。阳光正好,市井喧嚣,一派太平景象。可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想起少年时,吕香江在芦苇荡里为他挡刀,血溅在他脸上的温热;想起东宫书房里,吕香江为他讲解律法,耐心纠正他的偏执;想起亲政前,吕香江独自处理边境军情,熬红的双眼;想起吕香江被罢免时,那双沉寂的金瞳,和那句淡然的“臣无话可说”。
他忽然觉得,那封书信上的字眼,像一把把尖刀,不仅刺向了吕香江,也刺向了他自己。他以为自己夺回了权力,掌控了朝堂,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吕香江送他的,与吕香江自己那块,本是一对。如今,另一块玉佩,或许还挂在吕香江的腰间,陪着他一同埋入黄土。
“陛下,各国使者听闻吕先生离世,已纷纷撤回了拉拢之意,朝堂上下,也都称颂陛下英明。”内侍小心翼翼地说道。
“英明?”嬴祖阳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却满是悲凉,“是啊,朕英明,朕杀了那个护朕长大、助朕稳住江山的人,朕真是英明。”
他转身,回到御案前,拿起那本未完成的《大嬴杂记》,翻到最后一页。那半句“君臣相知,难在……”后面的墨迹,仿佛在他眼前渐渐清晰,变成了两个字——“相疑”。
君臣相知,难在相疑。
嬴祖阳猛地捂住胸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与懊悔,瞬间将他淹没。他终于明白,自己怕的不是吕香江投靠敌国,而是怕吕香江真的有一天,不再像从前那样护着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让他可以依赖。他用权力筑起了一道墙,将吕香江挡在了墙外,却也将自己,困在了这冰冷的帝王宝座上。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可宣政殿内,却一片冰冷。嬴祖阳坐在龙椅上,抱着那本《大嬴杂记》,像个迷路的孩子,第一次,为自己的“英明”,流下了眼泪。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权臣,一个丞相,更是那个曾经在他最无助时,为他遮风挡雨,叫他“殿下”,教他成长的吕香江。
而这份失去,将成为他帝王生涯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永远刻在心底的痛。
大嬴的朝堂,终究还是嬴祖阳的了。可那个白长发金瞳的身影,那个曾在这朝堂上,为两代帝王撑起一片天的吕氏香江,却永远地消失在了岁月的洪流里,只留下一段无人敢轻易提及的往事,和一位帝王,深夜里无声的缅怀与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