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的白幡挂满了皇城,连空气都浸着冷意。宣政殿内,嬴康的梓宫停在正中,烛火摇曳,映得殿内众人的脸一片惨白。吕香江站在百官之首,白发用素色玉冠束起,金瞳里没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一片沉郁。他望着那具覆盖着龙纹锦缎的梓宫,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敌国质子府,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那时的嬴康,眼里还带着对生的渴望,而如今,却成了这冰冷的棺木中的人。
“丞相,”内侍总管的声音带着哭腔,颤巍巍地捧着玉玺,“陛下遗诏,命您为辅政大臣,辅佐新帝登基,直至陛下亲政。”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落在吕香江身上。有敬畏,有忌惮,也有藏在眼底的算计。吕香江抬手,接过那方沉甸甸的玉玺,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仿佛握住的不是权力,而是一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担。他转身,看向站在梓宫旁的嬴祖阳。
少年穿着孝服,棕褐色的半长发披散在肩后,墨瞳死死盯着地面,肩膀微微颤抖,却强忍着没掉一滴泪。十七岁的年纪,本该是肆意张扬的时候,却要在一夜之间,从太子变成帝王,接过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吕香江知道,嬴祖阳此刻心里,藏着的不仅是丧父之痛,还有对这突如其来的权力的无措,以及……对他这个“辅政大臣”的复杂情绪。
“臣,遵旨。”吕香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定会辅佐陛下,守住这大嬴江山。”
嬴祖阳猛地抬头,墨瞳与吕香江的金瞳撞在一起。那目光里,有少年人的倔强,有对权力的渴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就像当年在东宫书房,争论刑律时那般,只是如今,这份敌意被国丧的肃穆压在了眼底,更深,更沉。
三日后,嬴祖阳登基,改元“永熙”。登基大典办得仓促而潦草,边境的战报像雪片般传来,八个敌国趁着大嬴国丧,纷纷在边境异动:北境的蛮族袭扰边城,掠夺粮草;东境的岛国派战船在沿海游弋,窥探港口;西南的部落联盟更是集结兵力,攻占了两座小城……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年轻的新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争论不休的百官,手指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散朝后,嬴祖阳独自留在宣政殿,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想下令调兵遣将,却发现军中将领大多是吕香江提拔的人,若没有丞相的印信,根本无人听令;他想推行自己拟定的新政,却被户部尚书以“国丧期间不宜变动”为由驳回,而那户部尚书,正是吕香江的心腹。
“陛下,丞相求见。”内侍的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嬴祖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沉声道:“让他进来。”
吕香江提着一盏灯笼走进殿内,灯笼的光映着他的白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将一叠卷宗放在案上,声音带着掩不住的疲惫:“陛下,这是边境八国军情的汇总,还有臣拟定的应对之策,您过目。”
嬴祖阳拿起卷宗,翻开几页,只见上面将各国的兵力、动向、弱点分析得清清楚楚,应对之策更是详尽——北境派老将驻守,加固城防;东境调水师巡逻,封锁港口;西南则派使者安抚,同时暗中增兵……每一条都精准狠辣,却又透着稳妥。他不得不承认,吕香江的能力,确实无人能及。
“丞相思虑周全。”嬴祖阳合上卷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就按丞相说的办吧。”
吕香江点点头,却没有立刻退下,反而看着他,金瞳里带着一丝关切:“陛下刚登基,事务繁杂,若是觉得力不从心,可将琐事交由臣处理,陛下只需专心学习朝政便可。”
这话落在嬴祖阳耳中,却变了味。他猛地抬头,墨瞳里闪过一丝愠怒:“丞相是觉得,朕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吕香江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思,缓缓道:“臣并非此意。只是如今内忧外患,陛下身子要紧,莫要累垮了。”
“朕身为帝王,守护江山是本分,何来累垮之说?”嬴祖阳站起身,走到吕香江面前,少年身形已近挺拔,却依旧比吕香江矮了半头,“丞相辅佐朕,是遵先帝遗诏,可这朝堂,终究是朕的朝堂,这天下,终究是朕的天下。”
吕香江看着他眼底的倔强,沉默片刻,躬身行礼:“陛下所言极是。臣逾越了。”
看着吕香江低头的模样,嬴祖阳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快意,却又很快被愧疚取代。他知道,吕香江是真心为他好,可他就是受不了这种“被掌控”的感觉。从年少时依赖对方,到如今成为帝王却依旧要看对方的脸色,这份落差,让他越发渴望权力,渴望能真正掌控这一切。
吕香江退下后,嬴祖阳独自在殿内站了许久。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外的夜色,忽然想起东宫书房里那本被他翻烂的《韩非子》。书中说“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刑、德也”,他忽然明白,若想真正掌控朝堂,必须要有自己的势力,要有能与吕香江抗衡的力量。
从那天起,嬴祖阳开始暗中行动。他借着挑选近侍的名义,将自己在东宫时的心腹提拔到身边;又以“巡查地方”为由,派亲信前往各地,拉拢那些被吕香江打压过的官员和士族;甚至悄悄联系军中一些对吕香江不满的中下层将领,许以高官厚禄。他做得极为隐秘,每次行动都借着“处理政务”的名义,自以为天衣无缝。
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没能逃过吕香江的眼睛。
深夜,丞相府的书房依旧亮着灯。吕香江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两叠卷宗,一叠是边境军情,一叠是关于新帝动向的密报。门客苏先生站在一旁,低声道:“丞相,陛下近日频频提拔东宫旧人,还派亲信去了西南、东境等地,似乎在拉拢地方势力。要不要……”
“不必。”吕香江打断他,拿起一支笔,在密报上轻轻划了一道,“让他去。”
苏先生愣住了:“丞相,若是任由陛下发展势力,日后恐对您不利。”
吕香江抬起头,金瞳里满是疲惫,却又异常清醒:“他是帝王,本就该有自己的势力。如今外有八国虎视眈眈,内有朝臣观望,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如何能坐稳帝位?”他顿了顿,拿起案上一本厚厚的书稿,那是他这些日子,趁着处理政务的间隙,联合门客们编写的《大嬴杂记》,记录着从嬴康为质子到如今登基的种种往事,也藏着他对权力、对君臣关系的思考,“这朝堂,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朕当年帮陛下稳住帝位,如今帮新帝挡着风雨,可总有一天,他要自己学会掌舵。”
苏先生看着那本《大嬴杂记》,又看了看吕香江鬓边新增的白发,忍不住道:“丞相为了大嬴,为了两位陛下,付出太多了。可朝中已有流言,说您‘独揽大权,意图不轨’,连新帝……似乎也对您心存芥蒂。”
“流言罢了。”吕香江淡淡一笑,将密报扔进火盆,火焰瞬间将纸页吞噬,“我手握权柄,打压异己,确实有私心——我要守住自己多年经营的一切,也要守住这江山。可只要江山稳固,新帝能成长起来,这些流言,又算得了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宣政殿的灯火依旧亮着,想必嬴祖阳还在处理政务。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年帝王,在案前奋笔疾书,眼神里满是野心与执着。吕香江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以为靠着财富和人脉,就能掌控一切。可如今才明白,权力就像流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苏先生,”吕香江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你说,这世上真有永恒的权力吗?”
苏先生一怔,随即摇头:“没有。自古权臣多不得善终,即便如伊尹、周公,也难免遭人非议。”
“是啊。”吕香江笑了笑,金瞳里闪过一丝释然,“再厉害的人,终究敌不过时间,敌不过这朝堂的规则。我今日能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能帮新帝挡住外敌,可明日呢?待他羽翼丰满,待朝中势力重新洗牌,我这把老骨头,或许也该退了。”
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大嬴杂记》,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君臣之道,如鱼水,亦如虎狼”。这是他这些日子编写传书时,最深的感悟。他与嬴康,是鱼水相依,却也藏着制衡;他与嬴祖阳,是师徒,是君臣,却终将走向虎狼般的博弈。
“继续编书吧。”吕香江将书稿递给苏先生,“把这些年的风雨,都写进去。让后人知道,这江山,是怎么来的;让新帝知道,他肩上的担子,有多沉。”
苏先生接过书稿,躬身退下。书房内只剩下吕香江一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一座孤独的山。他拿起案上的边境奏报,继续批阅,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宣政殿内,嬴祖阳收到了亲信从东境传来的密信——当地士族已同意归附,愿为他提供兵力与粮草。少年帝王握紧了密信,墨瞳里闪过一丝兴奋。他以为自己的计划正在顺利推进,却不知道,这一切都在吕香江的默许之中。
夜色渐深,皇城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边境的战火还在燃烧,朝堂的暗流依旧汹涌。吕香江坐在案前,一边处理着如山的政务,一边看着《大嬴杂记》的书稿,疲惫却又清醒。他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嬴祖阳终会羽翼丰满,会亲手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会与他这位“辅政大臣”站在对立面。
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会看着嬴祖阳成长,看着他在这吃人的朝堂里站稳脚跟,看着他成为真正的帝王。至于自己的结局,他并不在乎。或许是功成身退,隐居山林;或许是遭人构陷,身败名裂。但只要这江山还在,只要嬴祖阳能守住这天下,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烛火渐渐微弱,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边境的战报还会传来,朝堂的争斗还会继续,嬴祖阳的势力还会壮大。吕香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起笔,在奏报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吕香江”三个字,力透纸背,仿佛要将他这半生的权谋、隐忍与担当,都刻在这纸上。
他知道,这场由他开启的棋局,终于要进入最关键的阶段。而他,会陪着嬴祖阳,走到最后一步。无论结局如何,他都无怨无悔。因为他是吕香江,是辅佐两代帝王的权臣,更是那个从始至终,只想守住这大嬴江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