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入远山,最后一丝暖光被暮色吞噬。青阳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渐起的灯火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通往城西的道路上,一个身影踽踽独行。
衣衫褴褛,破碎不堪,勉强蔽体,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和崖底的泥污。裸露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狰狞可怖,有些已经结痂,有些依旧微微渗着血。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显露出身体的极度虚弱,但每一步落下,却又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沉凝。
正是自黑风崖底归来的林初。
夜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道路旁的落叶,也带来远处隐约的哭喊和狞笑。
越靠近记忆中的林家宅院所在地,空气中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就越是浓重,即便过去了数日,也未能完全散去。
林初的面色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暮色中冷得如同两颗寒星。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即便是以无极仙尊万载心境,也微微泛起一丝波澜。
记忆里那虽不奢华却也算整齐的林家宅院,此刻已化作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无力地耸立着,被烟火熏得漆黑,许多地方已经彻底坍塌,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瓦砾和烧焦的木料。昔日门前象征性的两只石狮子,一只碎裂成数块,另一只歪倒在一旁,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
废墟之上,竟还有几个穿着赵家仆役服饰的汉子,举着火把,骂骂咧咧地翻捡着什么,似乎想从这废墟中再榨出最后一点油水。
“妈的,真是晦气!林家这群穷鬼,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搬空了,剩下这堆破烂,有什么好搜的!”一个三角眼的汉子一脚踢飞半截焦黑的木梁,抱怨道。
“少废话!少主吩咐了,一寸地皮都得翻过来,说不定林家还藏着什么秘籍或者地契呢!”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头目呵斥道,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似乎装着几件勉强还算完整的瓷器和铜器。
“嘿嘿,头儿,要说值钱的,前两天抓到的那个老不死的,嘴倒是挺硬,死活不说林家库房暗格在哪儿,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说不定真知道点啥?”三角眼猥琐地笑道。
那头目冷哼一声:“那老东西?扔在后院柴房等死呢。少主说了,明天要是再撬不开嘴,就直接喂狗……谁?!”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猛地转头,看向废墟入口的方向。
其余几人也立刻警觉起来,纷纷抓起手边的兵刃——不过是些普通的钢刀棍棒。
只见一个瘦削、狼狈不堪的少年,正静静地站在那片废墟之前,火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让人莫名心悸的眼睛。
“哪来的小叫花子?滚远点!赵家办事,不想死的就……”三角眼不耐烦地挥刀驱赶,但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
那头目眼神更好些,仔细打量了两眼,脸上骤然露出见鬼般的惊骇之色,手指颤抖地指着林初:“你…你……你是林家那个小废物?!林初?!你…你不是被少主废掉扔下黑风崖了吗?!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几声惊呼,让其他几个赵家仆役也瞬间认出了林初,顿时一片哗然,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恐。
从黑风崖摔下去,还能活着回来?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林初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生他养他、如今却化为焦土的废墟,最后落在那几个惊疑不定的赵家仆役身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福伯,在哪里?”
那赵家头目毕竟有些胆气,强压下心中的惊疑,狞笑一声:“原来是想找那个老不死的?小杂种,你命倒是挺硬!正好,少主见到你,定然‘欢喜’得很!兄弟们,抓住他,又是一桩功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林初的出现诡异,但他那副重伤濒死的模样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几个仆役发一声喊,挥舞着刀棍便冲了上来,试图将这个“行走的功劳”拿下。
三角眼冲得最快,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钢刀直劈林初的肩膀,打算先废掉他一条胳膊。
然而,就在他的刀即将落下之际,眼前那虚弱不堪的少年,却如同鬼魅般微微一侧身。
动作幅度极小,速度看起来也不快,却妙到毫巅地避开了刀锋。
同时,林初那看似无力垂落的手,如同毒蛇出洞般倏地探出,食指和中指并拢,精准无比地在三角眼手腕的某个穴位上狠狠一戳!
“哎哟!”三角眼只觉得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剧痛,仿佛被电击一般,钢刀“当啷”一声脱手掉落。
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林初的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掉落的钢刀刀柄,手腕一翻,刀光一闪!
噗嗤!
一道血线自三角眼的喉咙处浮现。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惊恐和茫然,双手徒劳地捂住脖子,嗬嗬作响,鲜血却从指缝间狂涌而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其他冲上来的仆役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同伴突然就倒下了,喉咙喷血。
“怎么回事?!” “他…他杀了王三!”
惊愕之间,林初动了。
他手持那柄夺来的钢刀,身体依旧显得虚弱,脚步甚至有些踉跄,但他的每一次移动,都仿佛经过了最精确的计算。
侧身、滑步、挥刀、格挡……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简洁、高效、致命到了极点!
那根本不是少年人的打斗,更像是一个沉浸杀戮之道无数年的绝世刺客,在用最小的代价,收割生命。
一个仆役大吼着举棍砸来,林初只是微微后撤半步,棍梢擦着他的鼻尖落下,而他手中的刀,却如同长了眼睛般,顺势向前一送,便精准地刺入了那仆役的心窝。
另一人从侧面挥刀砍来,林初看似避无可避,却只是用刀背轻轻一磕对方的手腕,在其力道用老的瞬间,反手一刀抹过对方的咽喉。
他的力量远不如这些健壮的仆役,但他对时机的把握、对角度力道的运用,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境界,完全超越了这些只会凭蛮力打架的凡人。
转眼之间,冲上来的四五个仆役,已然全部倒地毙命,伤口无一例外,全是喉咙或心口这样的致命处。
只剩下那个领头的赵家头目。
他此刻已是亡魂大冒,脸色惨白如纸,握着刀的手抖得厉害。他看着那个站在几具尸体中间、浑身浴血却眼神冷漠如冰的少年,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回来的修罗!
这根本不是人!是鬼!是妖!
“别…别过来!”头目惊恐地后退,被脚下的瓦砾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怪物!你是怪物!”
林初提着滴血的钢刀,一步步逼近,脚步声在寂静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
“福伯,在哪里?”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在…在后院!原来的柴房!别杀我!不关我的事,都是少主,是家主下的命令!”头目涕泪横流,裤裆处湿了一片,腥臊味弥漫开来。
林初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多问一句。
刀光一闪。
世界清净了。
他扔下卷刃的钢刀,看都未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径直朝着记忆中的后院柴房走去。
柴房的位置相对偏僻,反而在火灾中保存得相对完整,只是门板歪斜,被一把锁从外面锁着。
林初抬脚,看似随意地一踹。
“嘭!”
那并不结实的门板连同门轴一起,轰然向内倒塌,溅起一片灰尘。
昏暗的光线涌入柴房,一股混合着血腥、霉变和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只见角落的干草堆上,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衣衫破碎,浑身遍布鞭痕和淤青,许多伤口已经化脓,散发出恶臭。他的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气息微弱,奄奄一息,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
正是老仆福伯。
听到破门的巨响,福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适应着光线,看向门口逆光站着的那个身影。
起初,他以为是赵家的人又来用刑了,眼中流露出绝望和麻木。
但当他渐渐看清那身影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时,老人猛地瞪大了眼睛,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少…少爷?是…是你吗?少爷……老奴…老奴不是在做梦吧……”
他的声音微弱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担忧。
林初快步走到福伯身边蹲下。即便是仙尊心性,看到这位前世因维护自己而被活活打死的老人再次出现在眼前,且遭受如此酷刑,他的心中依旧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愤怒,是酸楚,还有一丝……久违的暖意。
“福伯,是我。”林初的声音放缓了些,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福伯的伤势,眉头紧紧皱起。
伤势极重,内外皆伤,高烧不退,加上年迈体弱,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少爷…真是你…你还活着…太好了…老天有眼啊……”福伯老泪纵横,想要抬起手,却根本没有力气,“你快走…快走啊…别管老奴…赵家的人…随时会来……走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老人心心念念的,依旧是自家少爷的安危。
林初没有回答,他并指如剑,体内那缕微弱却精纯无比的真气缓缓运转,凝聚于指尖。
然后,他以极快极精准的手法,点在福伯胸口的几处大穴之上。
《乙木回春诀》配合他的一丝本源真气,虽然无法立刻治愈如此沉重的伤势,但足以暂时护住福伯的心脉,激发他体内最后的生机,吊住他这口气。
同时,他手法娴熟地抓住福伯那条断腿,猛地一拉一合!
“咔嚓”一声轻响,错位的骨头被重新接上。
福伯闷哼一声,差点痛晕过去,但随即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气息流入体内,原本如同火烧般的五脏六腑竟然舒服了不少,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他震惊地看着林初,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家少爷。这精准的手法,这冷静的神情,这……这莫名让人心安的气势……
“福伯,别说话,保存体力。”林初低声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快速而专业地为福伯包扎了最严重的几处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老人背了起来。
福伯很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林初自己的身体也远未恢复,背着一个人,更是吃力,脚步微微晃了一下。
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形,眼神坚定,一步步走出了柴房,走出了这片埋葬了他这一世童年和家族的废墟。
夜色已深,寒星点点。
林初背着福伯,没有选择灯火通明的大道,而是融入了偏僻阴暗的小巷之中。
他的目标明确——城西的一家小药铺。那家药铺的掌柜,前世曾受过林家一点微不足道的恩惠,为人也还算厚道,是眼下唯一可能提供些许帮助的地方。
一路上,他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城卫兵和更夫。
趴在林初背上的福伯,感受着少爷虽然缓慢却异常稳健的步伐,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困惑。
少爷……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再是那个因为无法修炼而敏感自卑、时常沉默寡言的少年。现在的他,冷静、果决、甚至……带着一种令人敬畏的威严。
那双眼睛,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一切。
他无法理解少爷是如何从黑风崖下生还,又如何拥有了这般神奇的手段和气势。
但无论如何,少爷还活着。
这就够了。
老人将头轻轻靠在林初并不宽阔的背上,泪水再次无声滑落,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希望。
林初感受到背上轻微的湿润,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只是眼神愈发冰冷。
赵家……
这只是开始。
安顿好福伯,接下来,便是真正的清算了。
他背着老人,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梭在青阳城的脉络之中,向着暂时的安全点移动。
而赵家宅院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笙歌隐约,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察觉。